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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當電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觀眾紛紛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摺疊椅被離去的人們撞得一陣噼啪亂響時,尹小跳才知道電影結束了。她卻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塊兒走,她不願意背負著那句話走到外面的世界裡去,那就像是她的一個怎麼也甩不掉的恥辱。她就打算一個人在這兒呆著,只有在這兒,人們的眼睛才會只盯著銀幕,而不關注彼此。但是旁邊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說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說不走!仿佛是剛散場的電影給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頗有些革命者的堅決勁兒。唐菲說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說真不走你能怎麼樣!唐菲說你敢不走!說著她又伸出另一隻手去揪尹小跳的後脖領。尹小跳被掀了起來,她真不敢相信一個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別人的襯衫領子。她長這麼大既沒被人揪過領子也沒挨過別人耳光,如今這兩樣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領受了。她被唐菲抓著胳膊走出電影院,走進了那條僻靜的胡同兒。看看四周無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這回是她在走與不走上占了個主動。
唐菲說怎麼不走了你,還想再挨一個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氣說呸!告訴你,我媽不是壞女人,你媽才是一個壞女人!
真遺憾唐菲說,可惜我沒有媽。她邊說邊伸出一隻腳,胯骨朝一邊歪著,擺個稍息姿勢:我再跟你說一遍,可惜我沒有媽。
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於唐菲沒媽,她這份以牙還牙的回擊就明顯失去了分量,而且還顯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見;當唐菲說到「可惜我沒有媽」時還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這笑來氣尹小跳,氣她----氣得她肝兒疼肺痒痒沒法兒撓呀,我沒媽呀你說了白說呀!但她的那個咧嘴一笑卻讓尹小跳覺出幾分悲涼。尹小跳幾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諒了她,原諒了她對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罵。
那笑還在唐菲臉上停留著,使尹小跳覺得應該用道歉來打消它。她說對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沒媽。那笑果然收斂了一些,只殘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沒有能力將它立刻收回,她還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齡,畢竟她才十五歲。她說沒關係你不用說對不起,你可以換個人來說,你可以說我舅舅。我沒媽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說我舅舅是個壞男人,乾脆就說我舅舅是一個流氓。你說呀你就說吧。唐菲說著聲音開始哆嗦,她那殘存著笑的嘴角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扯動,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結束還是哭的開始。也許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沒有區別的,唐菲的哭就在笑當中誕生了。她仍然保持著她那昂頭挺胸的姿勢,但大半天以來那頤指氣使的神態不見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緊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牆根兒的辦法,她流著淚,壓低了聲音對貼牆而立的尹小跳說,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媽一樣。你可以當著我罵他,罵一句也行就一句,他們……他們……唉,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懂什麼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淚,與尹小跳並排貼牆而立。她懶懶地歪著頭,半眯著被淚水蜇疼的眼,像那麼一種長腿短毛、臉兒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曬太陽的黃貓。
尹小跳反而對唐醫生罵不出口了。唐菲沒媽打動了她,唐菲自己罵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從此她不再孤單了她們同病相憐。她覺得在她們共同的感受里,有些東西是只可意會的,不可言傳也不必言傳。她對唐菲說咱們說點兒別的行不行,你媽在哪兒呢?唐菲說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們家住北京。尹小跳說一看就知道,我們家也是從北京搬來的,以前我在燈兒胡同小學上一年級。唐菲說我也是,我媽就是燈兒胡同小學的老師,唐老師。
唐老師,唐津津老師。尹小跳想起了那個臭氣衝天的批鬥會,牙籤兒似的唐老師以及她跪著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場面。她想,唐老師就是為了不讓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為了不讓唐菲在那麼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還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後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個批鬥會。唐菲說。
我參加過那個批鬥會,尹小跳說。
後來我媽就上吊了。唐菲說。
批鬥會那天你也在嗎?尹小跳說。
我在。唐菲說。
尹小跳原想問一聲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兒?可她沒有問,她想起那個仿佛很遙遠的批鬥會,人們急赤白臉、惡聲惡氣地質問著唐老師,問的就是她是和誰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們卻不知道他是誰,因為唐老師沒有結過婚。因為她沒有結過婚,所以人們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誰是那孩子的父親。她想起了唐老師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幾個大宇。一個沒有結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麼一個結了婚有了孩子,卻又和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壞女人吧!壞女人和女流氓,誰的罪過更大呢?尹小跳艱難地、有點繞脖子似的想著這些令人難過的事,她知道她無法把這一切找人問個明白,她那顆十二歲的腦袋瓜兒只幫她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雖然她剛挨了她的耳光,但什麼也擋不住她們是可以天生成為朋友的人。
兩個人愣了一會兒,還是唐菲打破了沉悶,她擦乾淚,揮揮手說跟我走,咱們去買點兒好吃的。
她們來到老馬家滷肉店,60年代中期以後,這家滷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錢在「革新」買了兩隻醬兔頭,遞給尹小跳一個。這時電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覺得她的機會來了,她撇撇嘴對唐菲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了解!」
唐菲笑起來,這回是真的笑,她對尹小跳說,去你的法西斯吧!我買醬兔頭主要是為了吃那兩隻兔耳朵,嚼起來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響。你聽聽你聽聽。
又脆又香又響。
尹小跳說我沒吃過兔子腦袋我不吃。
唐菲說你敢!
尹小跳打量著手中的醬兔頭,一口咬下半隻耳朵,嚼嚼,真是又脆又香又響啊。很多年之後唐菲生病時特別想啃一隻醬兔頭,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沒買到。那是已然過時的食品,它的形狀,它那便宜得驚人的價格就像夢一樣。三分錢一隻的醬兔頭,肉的品質小豆冰棍兒的價格,世上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
她們倆大嚼著又脆又香又響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髒。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卻還是那麼明艷,乾淨,叫人覺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會吃東西。任何東西進入她的嘴時都很被她費心警惕,任何東西從她嘴裡出來時卻不怎麼讓她在意比如張口就罵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14
認識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學校里經常是孤單的。這裡和北京不同,在課堂上朗讀課文時,老師要求同學們用標準普通話,但下課之後大家都講福安話,包括老師。初來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課堂上兩次被老師點名叫起來朗讀課文,她口齒清晰的標準普通話和流暢的朗讀受到老師的表揚,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參加她們的遊戲:踢房子,跳皮筋兒,丟沙包,抓羊拐……她們什麼也不帶她玩兒,她們說,你說的哈(那)是什麼話,俺們聽不懂。她們管「那」叫「哈」;把「我們」說成「俺們」;說俺們的「俺」時也不是直接發「俺」的音,有點兒像是「哪」和「安」這兩個發音的組合,於是「俺們」就變成拖著長音的「哪安們」。她們對她「哈是」「哈是」「哪安們」「哪安們」地說著,聽懂了她的請求也假裝聽不懂,反過來還說她在「裝洋蒜」。她心中對這陌生的福安話充滿反感,但她害怕孤單,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們」改成「哪安們」,可她的發音是生硬、怪異的,引逗得她們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閉嘴沉默。她默默地一個人呆著熬著時光,默默企盼最後的一堂課下課的鈴聲。
她的沉默卻也令她們不滿,她們把這看成是她對她們的一種挑釁,比她追著趕著要加人她們的團伙更讓她們彆扭。
她們於是就來挑釁她的沉默。她們經常在她坐在課桌前愣神兒的時候突然從她身後包抄過來然後大聲說:「哎哎,你有綠豆糕嗎你有綠豆糕嗎?」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們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從她手中討要綠豆糕。
於是她趕緊回答說「沒有,我沒有綠豆糕。」
『哎喲喲鬧了半天你還沒有綠豆高(糕)哇!「她們大叫。
「你有雞蛋糕嗎你有雞蛋糕嗎?」她們緊接著又問。
「沒有,我沒有雞蛋糕。」她又照實回答。
「哎喲喲鬧了半天你還沒有雞蛋高(糕)哇!」她們大叫。
她們問著綠豆糕、雞蛋糕,由於她的被矇騙而得意,而嘰嘰嘎嘎一陣陣大笑。能夠讓人上當是一件多麼快活的事,她們就整天盼著她上當。她總算聽懂了她們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們的當。不過她並不欣賞她們這「聰明」,她覺得這玩笑一點兒也不高級,她瞧不起這樣的玩笑,雖然她也沒有什麼更高級的玩笑可以貢獻。
她還不喜歡這個時期福安市流行的髮式:兩根辮子編得又緊又低,幾乎從耳根處開始編起,辮梢兒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幫子兩旁一邊翹出一小撮兒辮梢,好似鬧鐘底座上的那兩隻尖腳,因此這髮式被稱作「小鬧鐘」;。她也曾經梳過幾天「小鬧鐘」,為的是能夠看上去和她的同學一樣。』小鬧鐘「這種貧里貧氣的髮式使她顯得不老不少不城不鄉,遭到了母親章嫵的反對。章嫵拉著她到鏡子跟前說,你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鬧鐘」,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辮」,兩把用皮筋兒勒住的小刷子吧。在這個問題上她同意章嫵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難看的髮式怎麼會成為這裡的時尚。她改掉「小鬧鐘」梳起刷子辮,就像做了公開的宣布:她情願和她們不一樣,情願就這麼孤單下去。
唐菲走進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鬧鐘」也不說「哈是』」哪安們「,她把辮子留到那個時代所能允許的最長度:
齊肩。她鬆鬆地編結她的髮辮,劉海兒彎曲地紛飛在額前,一副鬥志不堅的樣子。慵懶而又張揚。她教給尹小跳使劉海兒彎曲的辦法:晚上臨睡前把劉海兒弄濕,然後一圈一圈卷在卡頭髮用的黑色鋼絲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劉海兒就彎曲了,燙髮一般,能保持形狀一整天。尹小跳試著做了她的劉海兒果真彎曲了,她照著鏡子,感覺自己就像個兒時的洋娃娃,活潑而又新鮮。她不敢彎曲著劉海兒去上學,她只敢在家裡把這樣的自己展覽給尹小帆看。尹小帆就樂呵呵地說:「臭美洋媳婦兒,一走一扭搭兒。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話說著這福安孩子的順口溜兒。這通常是她們對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樣的人就經常聽見這樣的呼喊。在唐菲就讀的中學裡,她還聽見過更難聽的話,那樣的話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對什麼話都能嗤之以鼻。她戳著自己的臉蛋兒對尹小跳說,我的臉比城牆還厚呢,哼,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她從來都是孤獨無援的,從來都是散漫飄搖的,卻自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動尹小跳,使尹小跳覺得心裡有底兒。當她回想班中同學那些排斥的臉色和不高級的要笑時,她寧可願意和唐菲一道孤獨無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飄搖。尹小跳小學畢業升人初中後,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學校。她們的來往就更密切了,她們的會面就更加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