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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競賽使她和尹亦尋氣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們沒有愛撫也沒有更多的言語,儘量迅速行事。因為他們搶了先,他們便覺得仿佛不該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時間。大部分進入小屋的夫妻是這麼做的,他們懂得自我約束,沒有誰能關著門沒完沒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個星期日裡,也不是每對夫妻都能如願,那沒輪到的,便靜等下個星期日的來臨。
出農場走兩公里,葦河鎮上有賣燒雞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隊和女隊的人們可以去鎮上解饞。女人總是比男人嘴饞,當章嫵和尹亦尋占領了小屋之後,她立刻會想起葦河鎮上的燒雞。很可惜她不能兩樣同時兼得,她無法既擁有小屋又品嘗燒雞。買燒雞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發的,那年月雞也是珍貴的,由於農場來了章嫵他們這些人,鎮上那有數兒的燒雞頃刻間就會賣完。
曾經有一對夫妻妄想兩樣同時兼得,在星期天凌晨,農場大門剛開,他們就出了農場鑽進了那蒼茫厚密的葦叢。他們捨棄了對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葦叢里辦完了好事就直奔鎮上去買燒雞。但他們被農場幾個工人當場抓住,他們被當做革命意志不堅定,生活作風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種學習會上作了無數次的檢討。
很多年之後章嫵回憶往事,當思路走到葦河農場時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無法想像她是因為不能兩樣同時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後,她在葦河農場患了嚴重的眩暈症。有兩次她昏倒在磚垛旁邊,她總算被允許在宿舍休息幾天,但每晚的學習會必須參加----學習比勞動輕鬆。
她參加學習,不幸的是有兩次她又昏倒在會場上。她被送到農場衛生所,衛生所的醫生沒有能力診斷她這奇特的眩暈。她的血壓、脈搏均屬正常,可每次她從昏迷中甦醒過來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攤爛泥。她睜開眼時總是有幾分氣餒,仿佛很遺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當她看到尹亦尋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臉時,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愛她的丈夫,但是,當她望著自己那皺裂的雙手,聞著糙鋪上那發霉的潮氣,打量著宿舍角落權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隻被奔來跑去的耗子撞斷了把兒的陶瓷茶杯----那隻斷把兒的茶杯使一切顯得那麼狼狽……她望著這一切,她斗膽地想啊,和這無邊無限的狼狽相比,她也許更願意潛人她的眩暈症。那的確是一種潛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暈里,至死也不會向第二個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8
躺著是多麼好,寬大鬆軟的羽絨枕頭把她的脖頸和頭埋住,紛亂在額前的短髮把她的臉埋住,葦河農場的人誰也找不到她,她把雙手也就勢藏進被子,再也不要伸進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磚垛前呼吸那沒完沒了的紅褐色粉末。
章嫵一覺醒來,知道自己是躺在家裡,身體下邊是自己的大床,腦袋下邊是自己的枕頭----這枕頭,這枕頭呵,她禁不住懶洋洋地,又有幾分嬌嗔地在枕頭上轉動了幾下她的後腦勺。她用她的後腦勺揉搓著雪白的枕頭,用她的後腦勺跟久違了的貨真價實的枕頭撒著嬌。她想起從兒時她就是個懶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時,必得讓田媽(從前的奶媽、後來的女傭)站在她那架小鋼絲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時她就是這樣,後腦勺蹭著枕頭直把頭髮蹭成亂糟糟一團,腿腳同時在被單里踢騰著,翻過來掉過去地裝睡。田媽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撓地呼喚,章嫵於是就撩開眼皮讓田媽給她扮鬼臉兒,給她學貓叫、狗叫、學八哥兒說人話。田媽先將圍裙懈下來做成個三角巾系在頭上裝了一次狼外婆,後來又勒起嗓子學貓叫,到最後才亮出拿手好戲,學八哥兒說話:「田媽開飯!田媽開飯!」田媽吧喀著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學著八哥兒,逗得章嫵哈哈大笑。田媽學得太像了,那是田媽養在廚房的一隻八哥兒,與田媽做伴兒的。章嫵沒事就愛往廚房鑽,她頂喜歡聽那八哥兒說話,因此她知道,無論是八哥兒學田媽,還是田媽學八哥兒,他們彼此學得都是那麼好。直到後來上了大學,她還恨不得把田媽帶在身邊,當然不再是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種習慣,田媽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喚就像是章嫵那安穩而又懶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嫵用她的後腦勺揉搓著雪白的枕頭,她總算又能夠和它們相依相偎了。她被農場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暈症,期限是一個禮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尋也為她高興,特意在星期日去鎮上買了兩隻燒雞讓她帶給孩子們。雖然尹小跳在給父母的信中總是說「我們生活得很好」,尹亦尋還是覺得,讓這么小的兩個孩子獨自在家過日子,這本身就不是很好,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裡多住些時間就好了。」他對章嫵說。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日後會成為章嫵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個最具說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這種希望嗎?你不是願意讓我在家裡住下去嗎?後來她聲音很大、卻有點兒心虛地對他說。
一個禮拜對章嫵是如此的寶貴,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頭裡昏睡了三天,是透徹的不管不顧的那種睡法兒,是三天不離床的那種睡法兒,是恨不得把半年虧欠的「覺」一古腦兒全補回來的那種睡法兒。只在渴了餓了時才睜開眼,讓尹小跳把水和飯菜端到床頭。吃完喝完她便倒頭再睡,並且打著輕微的鼾。章嫵打鼾是尹小跳發現的,她想這一定是媽從那個葦河農場學來的。
後來她終於睜開了眼,當她起床之後活動開筋骨,她感覺頭腦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滿力量,腸胃清潔而又空蕩,好像正等著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暈到哪兒去了呢?她有些慶幸她不再眩暈,但很快她又為此感到恐慌:那眩暈何時才能到來呢?假如她不再眩暈,她又怎麼能從醫院得到診斷----而她是必須得到診斷的,她這一個禮拜的假期,就是用來上醫院作診斷治療的,返回農場時,她必須上交醫院的診斷證明。
她坐在床邊,竭力尋找暈的感覺。尹小帆棲在她腿前用一隻手揪著她的褲子說:媽媽,你還暈嗎?她於是就真的有些暈起來----連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暈症呢,她又怎麼能不暈?她暈著自己,乘公共汽車去人民醫院。
人民醫院門診部的走廊里嘈雜、混亂,一股噎人的腥甜氣味兒和候診的病人們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嫵幾次打算中途退場。好不容易叫號的護士叫到了她,她剛在醫生對面坐下,一個鄉下老漢擠進來對醫生說,大夫呀你可不能唬弄鄉下人呀,我大老遠的走一百多里地上你們這大醫院看病,你怎麼才給我開了一毛錢的藥哇,一毛錢的藥能是什麼好藥啊一毛錢能治病嗎?大伙兒說說這不是唬弄我們嗎……他一邊說,一邊強烈地要求醫生給他再開點兒貴藥,軟磨硬磨,醫生只好重新寫了處方。
下一個,姓名。那醫生頭也不抬地說。章嫵報了自己的姓名,醫生抬起頭來,觀察了一下章嫵,然後聽她主訴。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發慌,她的主訴乾巴巴的又斷斷續續的,她似乎有點兒受不了醫生的直視,儘管她知道那直視一定是職業性的。這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性醫生,乾淨的白帽子下一張乾淨的瘦長臉,他的眼睛挺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著你的時候,那眼光就好像兩粒射出的小鉛彈在你臉上彈跳。像大多數醫生那樣,他跟病人沒有更多的廢話。
他為章嫵聽了心臟,就開了幾張化驗單讓她在做一些常規性的化驗,血糖、血脂,以及心電圖等等,並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張頸部x光片。
有些化驗當天就可以拿到結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嫵就又往人民醫院跑,她先掛了內科的號,又把所有化驗單斂到手,便靜候和唐醫生的見面----她從處方上已知道這醫生姓唐。
當她再次坐到他對面時,立刻覺得他那彈丸兒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臉上彈跳。她遞上她的化驗單,他埋頭看了一陣,抬起臉對她說,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麼病也沒有。我曾考慮過頸椎病,或者心臟有問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你什麼病也沒有。
這是什麼話?她想。難道他是在說她沒病?若是沒病,她又為什麼跑到醫院裡來呢。若是沒病,她又怎麼能有離開葦河農場的可能。對了,離開葦河農場,章嫵就在這時候徹底明白了自己一個偷偷的心愿:離開葦河農場。她實在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方,因而她必須有病,她不可能沒病。
這不可能。她對他說,並有些失態地站起來。
他一邊示意她坐下,一邊有些奇怪地說,為什麼你不願意自己健康呢?
因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卻堅持著她的主張。
問題是你沒病。他再次看著桌上的那一堆化驗單,還有心電圖和頸部x光片,他說你的症狀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過度緊張。
我不緊張我從來就不緊張。章嫵又對唐醫生作了反駁。
可是你現在的狀態就是一種精神緊張的表現啊,唐醫生說。
她於是再次反駁他說這不是緊張這是病,這真的是病啊!她覺得自己已經有些蠻不講理了,她這種與醫生的作對不僅說服不了醫生,甚至說服不了自己。
唐醫生苦笑了,他說當然,精神緊張也可以說是一種病,病態。但我作為內科醫生,沒有權力在這方面作出診斷,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結論使她再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又有點兒婆婆媽媽地說,我不僅有病,我還有兩個孩子,她們都還小啊。我和我愛人都在農場,根本就照顧不了她們。葦河農場你知道吧,離福安市很遠,平時我們根本回不來,我的兩個女兒,她們……她們……所以……說到這兒,她忽然把她的臉湊到唐醫生臉前,她壓低了嗓音,悄聲地、耳語般地、又有些絕望地說:你不能……你不能……接著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的眩暈及時到來了,她失去了知覺。
她住進了人民醫院的內科病房,唐醫生是她的主治醫。
她甦醒過來之後首先想到的竟是唐醫生那對小黑眼珠。
她還想起了暈倒之前她對他那悄聲的、耳語般的央告----那應該是一種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夠對一個陌生男人發出悄悄的、耳語般的聲音。她可以把這解釋成怕診室里的其他人聽見,那麼,她就不怕那陌生的醫生把眼前這個沒病裝病的女人趕出醫院,並報告她的單位嗎?在那個時代,醫生原本就還肩負著監督病人思想意識的職責。她怕過,但她也許更願意用一種悄悄的耳語和掌握自己命運的這個男人一拼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