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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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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前幾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xxx做愛(她比你還要年輕,但並不出名),感覺非常不好。也許因為一切都太侖促,她的目的性太強了,太直接了。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並不是要爭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確定,她是為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點兒愛意。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於和我調情。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裡,我可能只是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她卻強烈地要和我做愛。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態度是玩弄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別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長的,捨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
對xxx我沒有什麼不敢,當她在我面前快速脫衣服時我制止了她。我讓她親吻我,她照著做了。她倚在我身上,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長時間並不斷騰出嘴來問我:
「可以了嗎可以了嗎?」她親得很賣力也很周到,她的舌頭去了我嘴裡可以夠得著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閉起眼睛竭力想像著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熱吻。但是不行,她親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顯然是不耐煩了----因為她不耐煩了,我就偏要她沒完沒了地繼續親下去;我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動彈,我們兩個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負。後來這一切終於改變了方向,因為她偷偷從我脖子上抽出一隻手,她開始撫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這時我願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親我的用意,她一定以為僅有這種動作是不切實際的,僅有這種動作我就不可能達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無達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訴我,雖然我的親吻總是不能讓你滿意,但我還有別的我願意給你……我們做愛,眼前到處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懇請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後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體下面就是你----我的最愛,但當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時候,強烈的罪惡感又把制著我可能產生的快感,以至於在那一瞬間我分辨不出身體下面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麼?最後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讓它出來。
我願意讓你一萬遍地詛咒我,當你詛咒我的時候我空虛的靈魂才可能有個安穩的去處。我的靈魂究竟能夠安放在哪裡?也許我索要的太多了,為什麼當我不斷得到夢想中的好東西:成功,名氣,國內國際獎,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錢……我的焦慮反而日益嚴重呢?
我結婚之前還有過一個女人,是勞改農場分配給我的一個獨腳女人,比我大十五歲。她是一個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為我雖然是人類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說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麼也想像不到她接受我並不是讓我盡男人的義務的,她是獨腳,卻力大無比,以我長年累月吃不飽飯的虛弱體力,也的確不是她的對手。她常在深夜將我綁起來用納鞋的錐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來就行。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時掀開被子發瘋似的揪我的xx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精神錯亂,我想也許那是因為出門便有山吧,當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壘土房看見沉默的萬年不變的山時,當我看見院子裡瘋跑的雞和土路上熱騰騰的牛糞時,活下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我甚至練出了一種本領:每當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跡斑斑鼻青臉腫終於罷手時,我能夠立刻呼呼大睡而且連一個噩夢都沒有做過。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多少遍地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要什麼?
我並不願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這樣給你寫信才能夠讓我的心潔淨。我是那麼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於這渴望變成了害怕。並且,我還毫不客氣地蠻不講理地害怕別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對女人的了解和對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飯店酒吧喝咖啡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注意到鄰桌的兩個男人一直在看你,還有對面一個英國老頭兒,我能肯定那是個英國人----那個老傢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沒有注意到,你當時很緊張。但我看見了,我不用專門觀察只用眼的餘光就夠了,我對我的感覺充滿自信。你是那種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種抓人的東西,你有那種讓人看你的本領,雖然你還不自知。我勸你對此應該在意,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有人對你說過這些話嗎?我相信我是惟一對你說這種話的人。隨時隨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讓別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並不是說喜歡注意你的人都要對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著你看的人,我得承認他們也一定是極有眼力的,他們不是群流氓、下流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緊張,我不希望你被他們奪走,儘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對我的真實感情,那我也不願意。我曾說過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國用手指尖兒不斷撫摸過的那粒小米。我會想辦法不讓街上的人認出我,總有一天我會這樣。
現在來談一下你約我的書稿。我試著開頭,寫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難,因為我找不到一種輕快而又乾淨的心情。如果你的讀者群是孩子,你首先應該有一顆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對你,但卻太不乾淨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種挑戰。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後集中一下時間和精力來寫這本書,我會試一試究競我還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信太羅嗦?而羅嗦就是一個人見老的徵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麼?我多麼盼望你快點兒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時我們才會在一起吧。那時我們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個老頭兒,而我像個老太太。我們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們就還能說話。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堅硬的總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齒,而最柔軟的舌頭和嘴唇卻能存在到最後陪伴我們一生……
第二章 枕頭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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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受制於當時的氣氛和心境,從一個觀賞者的眼光出發,葦河農場自有一種遼遠蒼茫的浩蕩之氣。它被萬畝蘆葦簇擁著,那蘆葦之於農場,猶如向日葵周身那熱烈柔軟而又緊密相連的花瓣,農場就是向日葵。特別在秋日,高過人去的金色蘆葦和它們頭頂的白茸茸的蘆花仿佛驟然間就膨脹壯大起來,釋放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咄咄逼人之氣,又呈現出一種棄塵遁世的清潔安寧之神。它們遮蔽了人的視線也封閉了所有的聲響,只有黑褐色的野鴨自在地棲息於葦叢里,嬉耍,也下著無人撿拾的蛋。走進去,你會被這一萬畝蘆葦密不透氣的寂靜禁不住嚇得出聲,你也會被這一萬畝蘆葦那高潔的純淨給滌盪得神清氣慡。當黑夜來臨,被秋風吹拂得更顯擠擠挨挨的簇簇蘆葦好似一隊隊頭束白巾。身著白裙的婦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後擁地碎步前行。很可惜,農場用一道圍牆隔開了葦子和人,在那時候章嫵和尹亦尋他們誰也沒有閒情逸緻欣賞牆外這壯觀的蘆葦。
與蘆葦盪那嫵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靜相比,農場顯得過於平坦、單調,到處是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只有一個吸引人的去處,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麼能是真山?這裡本是無邊無際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盡頭高於農場地面的一弧淺淺起伏的坡地,稱它作丘陵都還不至於。可是在平原上,再淺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顯出它的個別、變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麼淺顯,只要人們願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間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對集體宿舍的夫妻開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鎖來閒置著。章嫵和尹亦尋沒有計算過這男隊和女隊裡有多少對夫妻,至少有八十對以上吧。是夫妻總會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卻有一間,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們必須排隊。
他們這排隊也和買糧買菜有所不同,他們雖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卻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隊來等候對那間小屋的使用。這「使用」的含意是盡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奮又難為情。因此他們這排隊就帶著那麼點兒知識分子式的矜持、謙讓或者說教養,也許還有幾分無力的小計謀。從星期天清晨開始,你絕不會看見一支確鑿的隊伍在小屋門前婉蜒,你卻能看見一對對的男女由遠及近,參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們或在一棵樹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著兩塊磚頭像在促膝談心。他們看似神態平和,眼睛卻不約而同死盯著山上的小屋那緊閉的門。每當屋門打開一次一對夫妻完了事走出來,下一對進去的即是離門最近的,而次遠者便會理所當然地再靠近一步。這「一步」也是分寸得當的,至少離門十五米開外吧,誰會忍心去坐在門口等候呢。
還有來得更晚的夫妻,來得更晚的自會判斷自己應占的位置,從沒有一對晚來的夫妻越過先到者徑直搶到小屋門前去。先來後到,夫妻們心中很是有數。這陣勢好比兩人一組,從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過來的偵察兵,又像是一盤外人看不懂的亂棋,那一對對因等待而顯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盤上的棋子。其實那原是散而不亂的棋局,只待某一種局面出現時,那場景才會有幾分含而不露的麻煩。
在章嫵和尹亦尋的記憶里,就有那麼一次。
7
那扇高高在上的門終於打開了,一對夫妻出來了。等在近處的章嫵和尹亦尋明白輪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這時,另一對夫妻也正從與他們相對的方向走向小屋。這兩對夫妻到來的時間幾乎相同,他們各自的出發點和小屋的距離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圖示意,此時此刻兩對夫妻和小屋的關係以線連接,呈等邊三角形。當他們同時向小屋出發時,他們就同時發現了這景況的尷尬。當他們發現這尷尬時,或許他們都在剎那間有過心理上的遲疑----也僅僅是心理上細微如芥的遲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養所培育出的必須的一個程序。而現實是如此強大,使他們的步履即刻便拋棄了這如齊的心理遲疑。章嫵覺得自己的雙腿捌得比剛才要緊,因為她感覺另一條路上迎面而來的那一對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們好像正跨著一步大似一步的步。於是她也跨開了大步……就這樣,僅僅二十來米的路途仿佛遙遙無期了,兩對夫妻開始了一番沉默但卻激烈的速度的較量。他們不斷調整著自己的步伐又窺視著對方,算計著該如何先一步到達;他們的急迫也使他們顧不得自己的走相兒。那走相兒一定是不好看的,競走一般吧,又肯定沒有竟走運動員的章法。他們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們卻沒有奔跑,畢竟他們還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來辦夫妻之間的事情這樣一種事實,真的奔跑也會傷害兩對夫妻的和氣,雖然他們的心已經在瘋跑。那時章嫵扭動著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搶先占領小屋。她有點兒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為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對尹亦尋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現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這難看的走相兒告之土地告之蘆葦告之樹木告之磚頭瓦塊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愛。她大步走著,說不清這是自己的無恥還是自己的無奈。當他們終於幸運地搶先到達小屋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特別對不住被關在門外的那對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