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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尹小跳坐在沙發上靜聽著方兢的謊話,覺出一種親近的默契,也許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新奇。她感謝他這一串串熟練而又油滑的謊話,感謝他為她拒絕著他(她)們。那是他為她而撒的謊,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來放鬆起來,正是別人的電話給了她一點兒緩衝的餘地。
終於打完了電話,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來。他蹲著,和她面對著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態卻是自然、樸實的,像一個在田野里待弄莊稼的農民;像一個大人常常需要蹲下來和一個孩子講話;或是一個人有時候喜歡蹲著觀察一種小動物:螞蟻或者金龜子。以他的年齡和他的身份,他這樣蹲著還呈現出一種孩子式的頑皮。他蹲著對坐在沙發上的尹小跳說,要不然咱們還是出去吧,這些電話弄得人心亂。
他們出了房間,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們選擇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喝著咖啡,他仍然握著他的木菸斗。有一個短暫的靜默,還是他先開口。他說,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她說,我很尊敬您,我喜歡您的電影《美麗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就是說,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很敬佩您的才華,在編輯部,您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我們……
他打斷了她,他說你是不是一個晚上都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你是不是呀你說?
她搖著頭又點著頭,她是想用這搖頭點頭來平抑她內心的激動,她已經發現她非常非常願意和他在一起。
這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研討會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點兒傻乎乎的,又顯得那麼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來監視我的那個人。我正是需要被你這樣的人監視,除此以外沒有人能監視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說謊,我願意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煙:我寫給你的都是我心裡想的,你知道嗎?我從不給女人寫信,從不寫。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寫。我深知我的才華和天分,也深知它們還遠沒有舒展開來。我的名氣應該比現在大得多。總有一天,你就看吧。我還想跟你談談我對女人的態度,我對女人基本上是來者不拒的。女人們大多是沖我的名氣來的,還有錢吧。當然還有一批是甘願獻身什麼都不為的。她們很可憐,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其實十分骯髒----
但願我這句話沒有嚇著你。
他的話其實是有點嚇著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嚇人的,而他為什麼要對她這樣赤裸裸呢。她為那個」骯髒「而替他感到難過,她原以為她聽到的將要比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對她做什麼?尹小跳疑惑著,卻又深知自已不具備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能力。她是被動的,從一開始就是被動的,她根本無法預料到後來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動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煙說,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現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麼可能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個追逐不到的人----誰也別想。但是你我早晚會在一起。
她終於開了口,她說您這樣說話有什麼根據?她一邊問著,一邊被他這種明確的表示弄得一陣心跳。
他卻根本不搭理她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我早晚會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訴你,即使有一天我愛你愛得發瘋,我們在一起時我還會有很多女人。而且我決不會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她們是誰,怎麼回事……我要讓你來審判我懲罰我,因為你是我最愛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這麼坦誠這麼真實義這麼沒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個上帝。你記住我的話吧,也許現在你還太年輕,將來你會理解的肯定會理解的。凡夫俗子會認為我這是一番流氓語言----也許是吧,也許根本不是。
尹小跳聽著方兢這聞所未聞的語言,她不想說他這是流氓語言,可他這都是些什麼話呢?他這樣一個有家有業的男人,也配對一個清白的少女說這樣的話嗎?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就像被施了法術念了咒語,越發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亂語之中,竭盡全力理解著他的」思想「,尾隨著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獨斷的張狂的自信之態所幻化出的古怪魁力,他那熱烈的眼神里偶爾遊走出的幾絲冷酷也深深打動著她。
甚至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評判和估價自己,發現和肯定自己:她將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她對這個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裡呢……
奇怪的是他並個是話越多離尹小跳越近,他往後捎著身子,越說就越和尹小跳拉開了距離。他對她的如饑似渴的欲求並不是通過簡單、急躁的撫摸和身體的靠近來達到的,他的適可而止的身體距離也並非一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那老練的心中有數。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離開北京飯店,方兢堅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們走著回去,暮春的夜風和寬闊的長安街使尹小跳心裡輕鬆了許多,她這才發現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從來都是累的,她卻在很多年裡都甘願這累伴隨著她。
他一忽兒走在她的左邊,一忽兒走在她的右邊,他說小跳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她問。
你是一個好姑娘。他說。
可是您並不了解我。
我的確不了解你,不過我自信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為什麼?
你知道,因為說到底,這是不可知的力量決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冷淡外表之下岩漿一樣的熱情……
您怎麼知道我會有岩漿一樣的熱情?您還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覺得我對您的尊重現得還個夠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興奮地說:你的傲慢勁兒也來了----不,不是傲慢,是驕傲,驕傲不是我的,驕傲是你獨有的。
為什麼是我獨有的呢?她口氣軟下來:您的骨子裡如果沒有驕傲,您又怎麼能說出剛才----在北京飯店裡那一番話呢。
他忽然有悽惶地笑笑說,你真以為那是驕傲嗎?我骨子裡更多的其實是一股無賴氣,無賴氣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這種說法,或者說不能允許他這樣形容自己。儘管多年之後回憶當初,她才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貼切的,但在當初,她還是激烈地反對了他。她這才開始一點一滴把自己對他的感覺說給他聽,從讀他的兩封信,到因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電影。她說得很吃力,又惟恐詞個達意。當她說到影片中他那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時,忍不住又要流淚。她便停住不說,堅持把眼淚忍回去。他不讓她再說了,她卻偏要往下說。不是為了感動他,而是正受著自己的感動。她隱隱約約覺得她在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擔當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勞改,她定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那些妻子,甘心情願隨丈夫去西伯利亞廝守一輩子。呵,為廠證實她的堅貞勇敢崇高超然,她簡直恨不得折磨過方兢的那個時光再重演一遍,就讓那樣的時光來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誰呀?方兢有自己的嬌妻和愛女。
她說著,招待所到了。她趕緊剎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說,我要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別,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說。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她小跑著過去,站在他眼前說,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將她鬆鬆地環住,鬆鬆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著邊際,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只能是半個吻。如一根飛揚的羽毛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跡地在滾燙的爐盤上溶化。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糙,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著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糙,如此純淨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鬆鬆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5
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別小。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別型號的鋼筆,筆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說的像頭髮絲兒那麼細吧。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蠕動。他貪婪地寫著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著紙啃著紙,他恨個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滿肉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成一塊塊分量沉重的黑雲。他恨不得對著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當十幾年過後她懷著距離感和審視的心閱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於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爭的貪婪與渴求,仍然能使她心裡生出幾分酸楚。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精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說: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么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也在有些信中訴說他的荒唐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