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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你還是處女嗎?尹小跳你還是處女嗎?你要還是你就太虧了。
你不覺得你太晚了嗎,真是沒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鋪為什麼非得把果丹皮和處女聯在一塊兒說,好像誰要還是處女誰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對「我終於不是處女了」那個「終於」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種忙亂和浮躁。無論如何那「終於」不該是上鋪對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許那是她的誇張,當一個時代迫切想要頂替另一個時代的時候,一切都會誇張的,一切,從一篇小說到一個處女。但是上鋪的激情和亢奮還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鋪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個渾渾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沒有開化的村姑,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讓青春順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確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挾著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鋪拉拽著,斥責著,笑話著又指點著,她的身體也似乎盈滿了新鮮而又曖昧的欲望。她因此必須得做點什麼,哪怕她這「要做」本身就是一種盲目的誇張。可是她應該做什麼呢?她沒有戀愛,校園裡還沒有出現值得她為他費神的人,那麼就走出校園去吧。有一天上鋪說她要給尹小跳介紹一個人,她說那人雖然不是作家或詩人,但離詩人很近,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她說聽他聊天你會覺得很有意思。她說有一次聚會時他給大家讀了一首詩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這個屁股啊,為什麼一坐就坐在了資產階級那一邊?無產階級的板凳啊我懇請你,懇請你收下我這無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並不以為這能叫詩,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從前那些批判會上瘋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這「詩」只讓尹小跳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羽絨枕頭當沙發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時光。她沒聽說過在詩里可以大講屁股,畢竟不是誰都配有毛澤東那種氣勢的,他能把屁股寫進詩。她卻和這個編輯見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尋求一種刺激。畢竟她只是一個學生,而對方是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編輯的地位僅次於作家吧,也僅比作家低那麼一點兒,小小的一點兒。
是個寒冷的晚上,在美術館門前,他們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紹,就開始來來回回地走。他們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下邊都是緊緊裹住腿的牛仔褲,遠遠看去就像兩隻閒逛的鴕鳥。尹小跳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單獨約會過,特別是和這樣一個「離詩人很近」的人。當雙方開始有些拘謹地走來走去時,尹小跳率先發現了這一切的毫無意義:她這是在幹什麼?她想走到哪裡去?上鋪向她介紹這編輯時不是告訴她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嗎。她告訴她原是想讓她放鬆的,意思是你們可以戀愛,也可以不戀愛,不必有什麼精神負擔----不談戀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能單獨見面了嗎?在從前的時代,60年代或70年代這可能是荒唐的,現在不同了。照上鋪的觀點,仿佛只有讓一個未婚女學生和一個已婚男編輯不斷地在晚上約會,才能證明一個時代的開放程度和一個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時此刻,她正在通過尹小跳這個活人,幫助她實施她的這個觀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並沒有感到自由,她覺得十分緊張,叫她內心緊張時她便要滔滔不絕地說話。她說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說起食堂的飯菜,講現代文學的先生怎樣把襯衫錯繫著扣子就走進了教室……她滔滔不絕、忙忙亂亂地說著,就像不加選擇沒走腦子,因此一點也不高級,不聰明,沒趣味,也不幽默。
她的內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內心一遍又一遍冷靜地提醒她,她與身邊這個「駝鳥」見面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她簡直就是在用這滔滔不絕的胡扯來懲罰自己這荒唐透頂的約會。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內心又是那麼焦慮,因為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結束這剛一開始就該結束的會面。她甚至愚蠢地認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說下去,這會面便能儘快地結束。好不實易那編輯插了嘴,她這才發現他帶著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歡有這種聲音的男人,這種聲音使說話的人顯得裝腔作勢,總像在用說話的方式練習發聲。編輯說畢業之後你準備回你們那兒去嗎----你們那兒,是福安吧?儘管是座古城,但畢竟是外省。我勸你還是爭取留在北京,這兒才是文化中心,對此我深有體會。
尹小跳對編輯的說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麼資格張口「你們那兒」,閉口「你們那兒」的,上鋪說他也不過是幾年前才從西北的黃土高原調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個主人似的對來自福安的尹小跳作悲天憫人狀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里喝著楊梅汽水逗貓玩兒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從前的一切,當她作為一個小北京人初次進入福安那座城市時,她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她有過她的委屈,也有過她的自豪。她曾經力圖融入那個城市,也許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幾個密友在那個古色古香、極端排外的城巾里勇敢地捍衛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從來就不知道有這樣幾個女孩子,曾經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帶給一個陌生的城市。儘管北京水遠也用不著她們這樣,永遠也不需要她們這樣,尹小跳她們卻執拗地揮灑著她們的痴情。而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為北京做什麼了呢,他卻已經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說他一開口就是畢業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難道她當真會跟一個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私事----畢業分配嗎。總之一切都不對頭。她惱恨上鋪的眼力,也惱恨自己的輕浮----她很想用這個詞來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幾分心酸,為了自己這不辨方向的將自己投擲;她亦有幾分清醒:她忽然覺得她並沒有順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識到被她珍藏的依舊是寶貴的,她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們感到慶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鋪,她跟不上上鋪,那就讓她這樣「落後」下去吧!
她就在這越來越清楚的思路中等來了末班車。上車的人很多,她一邊朝車站跑,一邊沖編輯咧咧嘴算是一個告別的笑。然後,她就拼命往已經很擁護的車門擠去。這當兒編輯依然跟在她後邊,顯然是要照顧她擠上車再離開的,她於是扭頭沖他喊著:「哎,你能不能使大勁兒推我一把!」他使大勁兒推了她一把,她終於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嘭」地關上了。
她站在末班車上忽然偷著笑了,她想,剛才她讓他使大勁兒推她一把,原來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說的一句話。她還想,其實這編輯是個老實人。不過她也感覺到,就像她不喜歡他一樣,他也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4
她並不是不想給方兢回信,她遲遲沒有把回信寫成,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封信究竟該怎樣去回。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無論如何她不能把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信看成便條。她一遍又一遍地細細讀著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著淚。她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好的信,她沒有理由懷疑寫信人的誠懇。
於是她開始給他寫回信:「方兢老師,您好。」她寫道。
接著她撕掉信紙重新開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對她又怎麼能讓自己寫出一封與方兢這樣的名人同等水準的覆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沒有這份書寫的才華,也沒有如方兢信里那種情感的準備。但就憑了這封信,尹小跳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她也必須愛上他。因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愛上了,被他愛上是幸運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齡,以她的閱歷,她還一時無法區別崇拜和愛,也不能判斷在虛榮心驅動下的情感是怎樣快速占了上風。在那些時候或者她還想起過大四時她的上鋪,與方兢相比,上鋪那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麼,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時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內心生活。大學時代呵,那一團團來得急、去得快的熾熱。
她便又一次開始給他回信,卻始終只是那幾個字「方兢老帥,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輪電影的影院看他的電影,與銀幕上的他相會。她傾聽他的聲音,研究他的五官,體味他的表情。她力圖使勁記住他的相貌,但當她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卻發現她根本就忘記了他的長相。這使她害怕而又焦慮,還伴有不祥的預兆;第二天她插空兒再去看電影,她死盯著銀砧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個失散的親人。她還是寫不成回信,卻在辦公室接到了他的電話。
那正是編輯部人最全的時候,主任對她說:「尹小跳,你叔叔的電話。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立刻就聽出了他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不由分說地。有點兒生硬地、一口氣地說了如下一段話:是尹小跳同志嗎?我是方兢。我知道你辦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作聲,不要叫我方兢老師,你只聽我說就行了。我已經回到北京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電話,很可能你正在心裡笑話我是個不識趣的人。但是請你聽我說完,不要放電話,也不要怕我,我並不想對你無禮。我只是想看見你,聽我說----這幾天我在北京飯店開會,你能個能找機會到北京來出差組稿,我知道很多編輯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來,我們見見面,我把我在會上的電話告訴你。你不用馬上回答----當然,我又特別想聽到你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還是先想一想。最後我還想再羅嗦幾句:我知道我這樣子看上去很不冷靜,但我有點無法控制自己,這在我來說是非常少見的,可我寧願相信我的直覺,所以請你不要輕易拒絕我,不要輕易絕我。現在我念電話號碼,你能不能記一下,你能記住嗎……
她的數字概念很差,但對方兢的電話號碼,她只聽他說了一遍就牢記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飯店他的房間裡見到了他。當她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她覺得他的個子比第一次見他時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個子的人一樣,有一點點駝背;不過這並沒有遮掩他的風度,他那為大眾所知的帶點兒傲氣和滿不在乎的形態。尹小跳想念自已走進他的房間時是個自然的,這不自然仿佛也傳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對她笑著,但顯然已沒有研討會上那談笑風生的灑脫神情。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卻不知怎麼把茶水漾出來燙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給燙了。電話鈴又響個沒完----名人就是這樣啊,老是讓電話追著。他不斷接著電話,臉不改色心不跳地對電話里的人撒著謊:「不行啊今天不行,現在』!現在更不行,我馬上要去看樣片。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大三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