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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研討會那天,尹小跳被同學帶著溜進了會場,她們坐在角落裡。那會上說了些什麼尹小跳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方兢比電影上顯得年輕,說一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嗓音洪亮,笑起來身子頻頻向後仰,顯得很隨便。還記得他手握木菸斗,話到激動之處他就把菸斗在半空揮來揮去,有人稱之為瀟灑。他的四周,圍滿了俊男靚女。當研討會結束時,這些人一擁而上,舉著本子請方兢簽名。同學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隨著人流衝上前。尹小跳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本能地向後退著。同學只好放開尹小跳,單槍匹馬往前擠去。其實在尹小跳手裡,那筆記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頁,翻到了準備讓方兢簽名的那個空白。可她還是摸著本子向後退著,也許是有些膽怯,也許是骨子裡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傲氣扼制了她的狂熱。儘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那她也不願意充當一個只會追著名人簽名的傻瓜。她後退著,義在心中惋惜著這白白失掉的機會。這時,處在人的旋渦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長臂猿一般的胳膊,指著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說:「喂,你!」他說著,撥開人叢走到尹小跳跟前。
他來到了她的跟前,小由分說奪過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簽下了他的大名。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說。
「我更願意說非常感謝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動,並忘乎所以地膽大起來:「不過,您怎麼知道我是想讓您簽名呢?」她也試著直觀他的眼睛。
「那你想幹什麼?」他不明白。
「我想……是這樣,我想向您約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單純的請求籤名者區分了開來,她懷著滿心幼稚的鄭重,即興奮地、又帶點兒挑釁性地對對方說。
「我看咱們倆得顛倒一下了。」方兢邊說邊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我請你給我簽個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電話。接著,她不失時機地、趁熱打鐵地對方兢說了她的約稿計劃,儘管這計劃是幾分鐘之前她才瞎編出來的。她說,她報了一個選題,社裡已經通過了,她準備出一套名家童年叢書,包括科學家、藝術家、作家、學者、導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學四年級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很人反響,假如從童年角度切入寫一本自傳,肯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問時也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尹小跳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為自己這不負責任的胡編亂造感到慚愧。越是慚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說下去。就這樣,越說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麼希望方兢在她們滔滔不絕的時候拒絕她啊,那樣她就解脫了,那樣一切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了。本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啊,一個人名人和一個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編輯。可是方兢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拒絕她,是電視台的幾個記者打斷了他們,簇擁著他作現場採訪去了。
那次研討會後不久,盧小跳就接到了方兢從飛機上寫給她的這第一封信。她無數遍地讀著信,研究著、玩味著、琢磨著那些似有意、似無意的字字句句。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飛機上給我寫信呢?為什麼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比如上海比如舊金山什麼的,隨便告訴一個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里,名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蹤。又為什麼因為是她尹小跳約稿,他才會認真考慮呢?這合乎常情嗎?她反反覆覆地琢磨著,無法細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讓一種偷偷的甜蜜在心裡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滿足,她的工作也將有一個美妙的開端吧。她必須鄭重對待她那即興的胡編亂造的約稿計劃了,她必須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嚴密的、有說服力的選題報給編輯室主任,並力爭社裡通過,因為方兢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名人已經答應考慮她的約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過了些天,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號。
小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於讓我簽名的女孩子寫信。當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話。但她們的確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著,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現在,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唇。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來的。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圖上它只有一粒小米兒那麼大,我不斷用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兒,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其實我們離得並不遠,僅僅200公里。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戶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另外,我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確鑿的概念。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著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致,人類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了解你的生活經歷,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有多少了解。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麵包(蓋子也是麵包做的),打開之后里邊盛著熱騰騰的奶油濃湯,這麵包其實就是一隻麵包做的大碗。吃時你得小心地捧著麵包碗,咬一口麵包喝一口湯。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肚裡。當我站在海風裡過癮地吃著這「麵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場的歲月。我想,即使耗盡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設不出這樣一種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還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一定愛吃。
當然,更多時間我還是想到了我們的國家,我們太窮了。我們的人民必須儘快地富裕起來,我們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真正消除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自卑,而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滿的形式強烈地表現出來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經占用了你太多時間,很多話以後我們見面再說吧,很多話以後讓我慢慢說給你聽。我總覺得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你和我。
現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濤聲仿佛就響在耳邊。希望你能收到並讀完這封信。我一星期之後回國,如果有可能,請給我回一封信行嗎?寄電影廠即可。當然,也許這是我的奢望。
祝愉快
方兢
1982年x月x日
3
當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時候,她的上鋪,就是後來領她溜進方兢作品研討會的那個同學,經常深夜才回宿舍,誰都知道她正在狂熱地戀愛。上鋪的相貌平平,但是因為戀愛,她的眼神兒里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煥發出奇妙的風采。有一晚,當她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宿舍時,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爬上自己的床鋪。而那一晚,在她下鋪的尹小跳也還沒有睡著。尹小跳在床上靜靜地觀察著走進宿舍的上鋪,她看見上鋪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面小圓鏡子。舉起鏡子面向窗戶,就著月光端詳那鏡中自已的臉。月光是太朦朧了,它不能滿足上鋪觀照自已的欲望,於是上鋪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走廊里一束淡黃的燈光照進來,照在上鋪的身上,上鋪站在門口,沖燈光仰起頭,又就著燈光舉起了鏡子。她照著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帶著醉意的美好的臉,肯定是熱的,紅撲撲的。而她對自已也一定是滿意的。這間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為這個站在門口,就著走廊燈光照鏡子的女生而變得這麼豐滿和安詳。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不單單是為了上鋪,她為了什麼呢?
又一個深夜,上鋪回來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把頭伸到尹小跳的下鋪悄聲叫醒了她。接著她邁下來,和尹小跳並排躺著,迫不及待地開始訴說。她說尹小跳我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你,我終於不是處女了。有一個人愛著我呢,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麼也明白不了。她讓尹小跳猜那人是誰,尹小跳猜了幾個同班男生,上鋪不屑地說,他們,就他們?
她說她永遠不會和這些校園裡的人發生關係,她說他們沒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對社會有獨特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給人心以啟蒙的先驅。她愛上了一位先驅,是那先驅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體,把她從處女變成了一個……一個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權享受這個,你早就有這個權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鋪描述著她和那先驅的同居經歷,她說你知道他是誰嗎?說出來准嚇你一跳。她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辭鼓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問著是誰啊是誰啊!上鋪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然後,她就像害怕嚇跑了誰似的輕輕用氣吹出了幾個字:「《零度檔案》的作者。」那的確是用氣輕輕吹出來的,而不是用嘴唇說出來的。時年今日,尹小跳還能清晰地記起伴隨著「零度檔案」這幾個字上鋪那緊張的熱烘烘的呼吸。
《零度檔案》是一篇小說,應該是「傷痕文學」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他們的敬重。在那個時代,人們為一篇小說和一個寫小說的人付出廣多麼大的誠意和熱情。那熱情也許是幼稚的淺薄的,卻帶著一種永不再現的清白和純正。上鋪無疑會得到尹小跳的羨慕,她本該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卻欲罷不能,她必須要與人分享她這隱秘的幸福。她說,要知道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作家呀,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現在,就現在,我才對「橫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說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對我是那麼好,有一天夜裡我睡不著覺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給我買,他真就起來騎著自行車滿城給我找果丹皮去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給我買果丹皮!你聽見沒有尹小跳你聽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