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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大浴女》作者:鐵凝

    引 子

    在尹小跳的家裡,有一張三人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織貢緞面料,那麼一種毛茸茸的灰藍色,像有些歐洲女人的眼珠,柔軟而又乾淨。沙發擺放的格局是壓扁了的u字形,三人沙發橫在u字底,在它兩旁,單人沙發一邊一個對著臉。

    尹小跳對沙發的記憶大約從三歲開始,那是60年代初期,家中有一對維紅色燈心絨面的舊沙發,沙發里的彈簧壞了一些,衝破了包裹它們的棕和麻,強硬地頂在那層不算厚實的燈心絨下面,使整個兒沙發看上去疙疙瘩瘩,人一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尹小跳每次費勁地爬上沙發;都能覺出屁股底下有幾個小拳頭在打她,她的脆弱的膝蓋和嬌嫩的後背給壞彈簧硌得生疼。可她仍然願意往沙發上爬,因為和她專用的那把硬板兒小木椅相比,她在沙發上可以隨心所欲地東倒西歪----可以東倒西歪就是舒坦,尹小跳從小就追逐舒坦。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沙發這種物質被納入了一個階級,那階級分明是要對人的精神和肌體產生不良影響的,像瘟疫,或者大麻。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屁股是不和沙發接觸的,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家裡,軟椅也稀少。就在那時,70年代初吧,尹小跳到底又從擺著幾把硬椅子的家中發現了一對羽絨枕頭。那是靠在父母床上的枕頭,當他們不在家時,她就從床上拽下枕頭,一個留給自己,一個分配給她的妹妹尹小帆。她們把羽絨枕頭分別平放在兩把硬椅子上,然後坐上去,扭動著腰肢在蓬鬆的枕頭上「咕容」,假裝那就是沙發。

    她們享受著這不可外傳的舒適,在「沙發」上歪著,嗑幾粒瓜子兒,或者吃一把山里紅。每逢這時,站在房間另一頭的尹小荃就會焦急萬分地揮動著胳膊,嘴裡一陣「啊啊啊啊」,一路跌撞著奔過來尹小荃是尹小跳和尹小帆的妹妹,那時候兩歲。她一路跌撞著奔過來,顯然是要加入兩位姐姐的「沙發休閒」的,可她們並不打算理睬她。她們對她採取徹底的排斥態度。她們也蔑視她的缺陷----尹小荃兩歲了還不會說話,很有可能是個啞巴,但啞巴尹小荃是個小美人兒,人見人愛的那種。

    她還特別樂於和人交流,計一些大人或半大的人把她抱來抱去。她在她們懷裡晃著一頭自然彎曲的小黃毛兒,嘟起鮮艷的小嘴唇,打著各種手勢----也不知打哪兒學來的。討好你的時候她就把粉嫩的小手兒按在嘴唇上沖你飛吻;對你表示生氣的時候她就豎起她那筍尖兒一般的小拇指在你眼前晃來晃去;想轟你走的時候她就指指天上,再把雙手一合貼在耳邊,像是說:噢,大黑了,我要睡覺了……

    現在尹小荃站在尹小跳和尹小帆眼前,頻頻沖她們飛著吻,分明是央告她們讓她也爬上那「沙發」坐一會兒的,見沒人理她,就又換了手勢:她憤怒地伸出胳膊,豎起一根小拇指,以此告訴她們,你們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們就像這根小拇指一樣渺小啊,我看不起你們啊!還是沒人搭理尹小荃,她於是捶胸頓足起來。尹小荃的捶胸頓足不是我們通常對人的某種情緒那戲劇性的形容,她真是在那裡捶胸而又頓足。她雙手握緊,小拳頭雨點兒般地輪番打在胸前那繡著兩隻白鴿子的沿著花絛於邊兒的奶油色圍嘴兒上,穿著偏帶紅皮鞋的肉包子樣的小腳同時把水泥地面跺得噠噠直響。眼淚也出來了,還有鼻涕,她開始糟蹋自己的形象。她躺在地上,兩條茁壯的肉滾滾的腿向著空中一陣陣蹬端,就像在踩著一隻看不見的飛輪。

    你以為你這樣撒潑就能軟化我們的心嗎?你願意沖我們飛吻----飛去!你願意沖我們堅小拇指----豎去!你願意捶胸頓足----捶去頓去!你願意躺在地上蹬腿----蹬去!蹬去啊你!

    尹小跳壓著眼皮望著在地上打滾兒的尹小荃,一種解恨感湧上心頭,並迅速瀰漫全身。那是一種冷冰冰的狂熱,又是一種躁亂的安然。之後,她索件閉起眼來假寐。旁邊那把椅子上的尹小帆便也學著尹小跳假寐起來,她對她的姐姐有一種天然生成的服從感。再說尹小帆也不喜歡尹小荃這個人,尹小荃的出世直接動搖了尹小帆的優越地位,她是尹小帆優越地位的接班人,就為了這個尹小帆不快樂,好比世上所有的領袖,對自己的接班人大都永遠保持警惕並心存厭惡。

    當她們從假寐中醒過神兒來的時候,地上的尹小荃早就不見了,她消失了,她死了。

    上述記憶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尹小跳記憶版本中經過修改的一個。假如人的記憶或多或少都被自己篡改過,人類本身的不牢靠就不單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尹小荃確切的死亡日期是距這次捶胸頓足六天之後,但是尹小跳總願意把這死亡放在捶胸頓足的當天。似乎這樣她和尹小帆就能從這場亂子之中解脫:尹小荃就是在那天離開人世的,就在我們假寐之後一睜眼的工夫,夢一樣。我們沒碰過她,我們沒出房間,屁股底下的枕頭能夠證明。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呢?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設計,沒有預謀,沒有行動。啊,我是多麼懦弱無助,多麼毒如蛇蠍。尹小跳只擇出了她願意相信的去相信,她不願意相信的就假裝它們根本不存在。但六天之後的那個事實又仿佛是存在的,它包藏在尹小跳的心窩兒里,從來就沒有被她丟失過。

    她們誰也不坐那張三人沙發,尹小跳和尹小帆聊天時,總是分別坐在那兩張灰藍色的單人沙發上臉對著臉,二十多年過去尹小荃依然存在,她就坐在u字底的那張三人沙發上,那就像是專為她一人單獨的特設。她還是兩歲的身高,六十公分吧,然而她的頭和身體的比例卻不是幼兒應有的4比1,即身長等於4個頭。她的頭和身體的比例完全是成人形態的7比1,這使她看上去不像兩歲的小女孩兒,她更像一個微型的小女人。她穿著一條奶油色的真絲吊帶睡裙,大腿壓著二腿;她不時伸出一個手指頭接一按自己那光滑的有彈性的臉蛋兒。她伸手時那筍尖兒般的小拇指自然地彎曲著,蘭花指似的,因而她顯得有些搔首弄姿。她多像一個交際花呀,尹小跳想。不知為什麼尹小跳很願意用這個過時的稱謂來形容一下尹小荃,她不打算使用眼下那俗不可耐的『小蜜「之類的新詞兒。交際花雖然也隱含著曖昧、挑逗。輕浮和不潔,但它在逝去的年代所傳達出的神秘感和霧一樣朦朧的浪漫色彩,在今天沒有什麼詞可以替代。她是卑屈、玩世的,卻又不是那般直奔主題樣的對權勢簡陋、僵硬的依附。

    她的高傲、耀眼和熱情背面深厚的蒼涼,凡人永不知曉。

    落花流水的生活啊,交際花尹小荃。

    【

    第一章 婚前檢查

    1

    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沒什麼兩樣。在早春乍暖還寒的日子裡,外省的陽光和首都的一樣,都讓人覺得珍貴。這個季節寫字樓、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氣已經停了,白天,室內比戶外要明涼許多。這個季節尹小跳的骨頭和肉常常有些酸疼,當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會突然一下子發酸;左腳域者右腳)的小腳趾,裡邊那些纖細的小關節也會一陣陣曲里拐彎兒針刺樣地疼。這有點兒難受,卻是一種好受的難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鬧,咿咿呀呀撒嬌似的,像被太陽曬開了的一種半醉的呻吟。在她的頭頂,路邊的小葉楊也綠了,綠得還嫩,輕煙一般在淺色樓群的腰間繚繞。一座城市就顯出了它的柔軟,還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計程車上,搖下車窗玻璃把頭探出去,像要試試外面的溫度,又仿佛要讓普天下的陽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顆剪著短髮的腦袋上。她這種探頭車外的姿態看上去有點兒野,再過分一點兒就是粗魯了。可是尹小跳並不過分,從小她對各種姿態的把握就有一種無師自通的分寸感。

    所以此刻她的探頭車外僅僅是有一點兒野和一點兒優雅。那時落下的玻璃正擠住她的下巴頦兒,宛若雪亮的刀鋒正要抹她的脖子,還使她有種頭在鍘刀下的感覺。這是一幅血淋淋的過癮景象,帶點兒凜然不屈的自虐性質,是童年時代劉胡蘭的故事留給尹小跳水遠的紀念。每當她想起國民黨匪幫用鍘刀把十五歲的劉胡蘭給鍘了,她的喉嚨就會」咕嚕咕嚕「響個不停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驚懼,又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感。那時她就總問自己:為什麼最嚇人的東西也會是最誘人的東西呢?那時她分辨不清她是因為渴望成為英雄而幻想去躺在鍘刀下還是越怕躺在鍘刀下就越想躺在鍘刀卜。

    她分辨不清。

    計程車在灑滿陽光的大街上跑著,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真沒什麼兩樣。尹小跳想。

    不過,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到底是兩樣的,尹小跳又想。

    此時此刻,就在外省省會福安市,就在這個距北京僅二百公里的城市,陽光里的塵埃和纖維,陽光下人的表情和物體的形狀,不知怎麼和首都總有那麼點兒不一樣。遇到紅燈時,尹小跳便開始打量那些被紅燈攔住靜止下來的騎自行車的人。一個穿著黑色松糕鞋和一身窄瘦黑衣服的女孩子體態勻稱、面容姣好,染著金黃的發梢兒,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維夫、紐約和漢城看見的那些喜歡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麼,這裡也在流行什麼。這個外省黑衣少女,她叉腿坐在白色跑個車座上,一邊焦急地揚起手腕看表,一邊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測她肯定有急事,時間對她是多麼重要。不過她為什麼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錶。既然她有手錶,就用不著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著有手錶。既然她已經學會了讓時間控制她的生活,她就應該學會控制痰。既然她有手錶,就不應該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應該有手錶。既然她有表,就萬不該有痰。既然她有痰,就萬不該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紅燈早已變了綠燈,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還糾纏在手錶和痰里沒完沒了。她這種看上去特別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讓人覺得她簡直就要對著大街放聲喝斥了,可她這種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卻又似乎不是真的義憤。假設她強令自己把剛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該有痰「的句於顛來倒去再默念15遍,她一定會覺得結果是茫然不知其意義。那麼,她這種糾纏的確不足真的義憤,一點與己無關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罷了,這原本就是一個手錶和痰並存的時代,尤其在外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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