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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3 作者: 鐵凝
她在白大鳴的單位找到了白大鳴,宣布了她的決定。想到數落咪咪的那些話她也覺得不好意思,就又給咪咪打電話,重複了一遍她願意和他們換房的決定。她好言好語,柔聲細氣,把本來是他們求她的事,一下子變成了她在央告他們,甚至他們答覆起來若稍有猶豫,她心裡都會久久地不安。
她獻出了自己的房子,駙馬胡同拆遷之日,也就是她回到父母身邊之時。這念頭本該伴隨著陣陣淒楚的,白大省心中卻常常升起一股莫名的柔情。每天每天,她走在胡同里都能想起很多往事,從小到大,在這裡發生的她和一些「男朋友」的故事。她很想在這胡同消失之前好好清靜那麼一陣,誰也不見,就她一個人和這兩間舊房。誰敲門她也不理,下班回家她連燈也不開,她悄悄地摸黑進門,進了門摸黑做一切該做的事,讓所有的人都認為屋裡其實沒人。有一天,當她又打著這樣的主意走到家門口時,一個男人懷抱著一個孩子正站在門口等她。是郭宏。
郭宏打碎了白大省誰也不見的預想,他已經看見了她,她又怎麼能假裝屋裡沒人?她把他讓進了門,還從冰箱裡給他拿了一聽飲料。
這麼多年白大省一直沒有見過郭宏,但是她知道他的情況。他沒去成日本,因為那個日本女生忽然改變主意不和他結婚了。可他也沒回大連,他決意要在北京立足。後來,工作和老婆他都在北京找到了,他在一家美容雜誌社謀到了編輯的職務,結婚幾年之後,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女兒。郭宏的老婆是一家翻譯公司的翻譯,生了女兒之後不久,有個機會隨一個企業考察團去英國,她便一去不復返了,連孩子也扔給了郭宏。這夢一樣的一場婚姻,使郭宏常常覺得不真實。如果沒有懷裡這活生生的女兒,郭宏也許還可以乾脆假裝這婚姻就是大夢一場,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作為一個男人他還算不上太老。可女兒就在懷裡,她兩歲不到,已經認識她的父親,她吃喝拉撒處處要人管,她是個活人不是夢。
此時此刻郭宏坐在白大省的沙發上喝著飲料,讓半睡的女兒就躺在他的身邊。他對白大省說,你都看見了,我的現狀。白大省說,我都看見了,你的現狀。郭宏說我知道你還是一個人呢。白大省說那又怎麼樣。郭宏說我要和你結婚,而且你不能拒絕我,我知道你也不會拒絕我。說完他就跪在了白大省眼前,有點像懇求,又有點像威脅。
這是千載難逢的一個場面,一個儀表堂堂的大男人就跪在你的面前求你。渴望結婚多年了的白大省可以把自己想像成驕傲的公主,有那麼一瞬間,她心中也真的閃過一絲絲小的得意,一絲絲小的得勝,一絲絲小的快慰,一絲絲小的暈眩。縱然郭宏這「跪」中除卻結婚的渴望還混雜著難以言說的諸多成分,那也足夠白大省陶醉一陣。從沒有男人這樣待她,這樣的被對待也恐怕是她一生所能碰到的絕無僅有的一回。一時間她有點糊塗,有點思路不清。她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郭宏,她聞見了他頭髮的氣味,當他們是大學同學時她就熟悉的那麼一種氣味。這氣味使此刻的一切顯得既近切又遙遠,她無法馬上作答,只一個勁兒地問著:為什麼呢這是為什麼?
跪著的郭宏揚起頭對白大省說,就因為你寬厚善良,就因為你純、你好。從前我沒見過、今後也不可能再遇見你這樣一種人了你明白麼。
白大省點著頭忽然一陣陣心酸。也許她是存心要在這暈眩的時刻,聽見一個男人向她訴說她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人,多麼難以讓他忘懷的女人,就像很多男性對西單小六、對小玢、對白大省四周很多女孩子表述過的那樣,就像我的丈夫王永將我小心地擁在懷中,貪婪地親著我的後脖頸向我表述過的那樣。可是這跪著的男人沒對白大省這麼說,而她終於又聽見了幾乎所有認識她的男人都對她說過的話,那便是他們的心目中的她。就為了這個她不快活,一種遭受了不公平待遇的情緒尖銳地刺傷著她的心。她帶著怨忿,帶著絕望,帶著啟發誘導對跪著的男人說,就為這些麼!你就不能說我點別的麼你!
跪著的男人說,我說出來的都是我真心想說的啊,你實在是一個好人……我生活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才悟透這一點……白大省打斷他說,可是你不明白,我現在成為的這種「好人」從來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
跪著的男人仍然跪著,他只是顯得有些困惑。於是白大省又說,你怎麼還不明白呀,我現在成為的這種「好人」根本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
跪著的男人說,你說什麼笑話呀白大省,難道你以為你還能變成另外一種人麼?你不可能,你永遠也不可能。
永遠有多遠?!白大省叫喊起來。
我坐在「世都」二樓的咖啡廳等來了我的表妹白大省。我為她要了一杯冰可可,我說,我知道你還想跟我繼續討論郭宏的事,實話跟你說吧這事兒很沒意思,你別再猶豫了你不能跟他結婚。白大省說,約你見面真是想再跟你說說郭宏,可你以為我還像從前那麼傻嗎?哼,我才沒那麼傻呢,我再也不會那麼傻了。噢,他想不要我了就把我一腳踢開,轉了一大圈,最後懷抱著一個跟別人生的孩子又回到我這兒來了,沒門兒!就算他給我跪下了,那也沒門兒!
我驚奇白大省的「覺悟」,生怕她心一軟再變卦,就又加把勁兒說,我知道你不傻,人都會慢慢成熟的。本來事情也不那麼簡單,別說你不同意,就是你同意,姨父姨媽那邊怎麼交待?再說,你把自己的房都給了大鳴,就算你真和郭宏結婚,姨父姨媽能讓你們----再加上那個孩子在家裡住?白大省說,別說我們家不讓住,郭宏他們一直住他大姨子的房,他大姨子現在都不讓他們爺兒倆住。所以,我才不搭理他呢。我說,關鍵是他不值得你搭理。白大省說,這種人我一輩子也不想再搭理。我說,你的一輩子還長著呢。白大省說,所以我要變一個人。她說著,咕咚咕咚將冰可可一飲而盡,讓我陪她去買化妝品。她說她要換牌子了,從前一直用「歐珀萊」,她想換成「cd」或者「倩碧」,可是價格太貴,沒準兒她一狠心,從今往後只用嬰兒奶液,大影星索菲姬·羅蘭不是聲稱她只用嬰兒奶液麼。
我和白大省把「世都」的每一層都轉了個遍,在女裝部,她一反常態地總是揪住那些很不適合她的衣服不放:大花的,或者透得厲害的,或者彈力緊身的。我不斷地制止她,可她卻顯得固執而又急躁,不僅不聽勸,還和我吵。我也和她吵起來,我說你看上的這些衣服我一件也看不上。白大省說為什麼我看上的你偏要看不上?我說因為你穿著不得體。白大省說怎麼不得體難道我連自己做主買一件衣服的權利也沒有啊。我說可是你得記住,這類衣服對你永遠也不合適。白大省說什麼叫永遠也不合適什麼叫永遠?你說說什麼叫永遠?永遠到底有多遠!
我就在這時閉了嘴,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到一切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簡單。果然,第二天中午我就接到白大省一個電話,她告訴我她是在辦公室打電話,現在辦公室正好沒人。她讓我猜她昨晚回家之後在沙發fèng里發現了什麼?她說她在沙發fèng里發現了一塊皺皺巴巴、髒里巴嘰的小花手絹,肯定是前兩天郭宏抱著孩子來找她時丟的,肯定是郭宏那個孩子的手絹。她說那塊小髒手絹讓她難受了半天,手絹上都是餿奶味兒,她把它給洗乾淨了,一邊洗,一邊可憐那個孩子。她對我說郭宏他們爺兒倆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孩子怎麼連塊乾淨手絹都沒有。她說她不能這樣對待郭宏,郭宏他太可憐了太可憐了……白大省一連說了好多個可憐,她說想來想去,她還是不能拒絕郭宏。我提醒她說別忘了你已經拒絕了他,白大省說所以我的良心會永遠不安。我問她說,永遠有多遠?
電話里的白大省怔了一怔,接著她說,她不知道永遠有多遠,不過她可能是永遠也變不成她一生都想變成的那種人了,原來那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比和郭宏結婚更難。
那麼,白大省終於要和郭宏結婚了。我不想在電話里和她爭吵或者再規勸她,我只是對她說,這個結果,其實我早該知道。
這個晚上,我和我丈夫王永在長安街上走路,他是專門從b城開車來北京接我回家的。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見到王永,我對我丈夫心存無限的憐愛和柔情。我要把我的頭放在他寬厚沉實的肩膀上告訴他「我要永遠永遠待你好」。我們把車存在民族飯店的停車場,駙馬胡同就在民族飯店的斜對面。我們走進駙馬胡同,又從胡同出來走上長安街。我們沒去打攪白大省。我沒有由頭地對王永說,你會永遠對我好吧?王永牽著我的手說我會永遠永遠疼你。我說永遠有多遠呢?王永說你怎麼了?我對王永說駙馬胡同快拆了,我對王永說白大省要和郭宏結婚了,我對王永說她把房也換給白大鳴了,我還想對王永說,這個後腦勺上永遠沾著一塊蛋黃洗髮膏的白大省,這個站在水龍頭跟前給一個不相識的小女孩洗著髒手絹的白大省是多麼不可救藥。
就為了她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恨她,永遠有多遠?
就為了她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愛她,永遠有多遠?
就為了這恨和愛,即使北京的胡同都已拆平,我也永遠會是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
啊,永遠有多遠啊。
1998年8月2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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