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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3 作者: 鐵凝
    那個晚上夏欣吃了很多蛋糕,白大省喝了很多酒。氣氛本來很好,可是,喝了很多酒的白大省,她忽然打亂自己那「沉著、矜持」之預想,她忽然不甘心就維持這樣的一個好氣氛了。她的焦慮,她的累,她的沒有著落的期盼,她的熱望,她那從十歲就開始了的想要被認可的心愿,宛若噼里啪啦冒著火花的爆竹,霎時間就帶著響聲、帶著光亮釋放了出來。她開始要求夏欣說話,她使的招術簡陋而又直白,有點強迫的意思。仿佛過生日的回報必是夏欣的表態,而且刻不容緩。她就沒有想到,這麼一來,他人並不曾受損,而她自己卻已再無退路。

    說點什麼吧,白大省對夏欣說,總得說點什麼。夏欣就說,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到你可能是我這一生中最想感謝的人。白大省追問道:還有呢?夏欣就說,真的我特感謝你。他的話說得誠懇,可不知怎麼總透著點兒不吉利。白大省窮追不捨地又發問道:除了感謝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了麼?夏欣愣了一會兒說,本來他不想在生日這天說太多別的,可是他早就明白白大省想要聽見的是什麼。本來他也想對他們的關係作個展望什麼的,不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後天……可是他又預感到今天不說就過不去今天,那麼他也就顧不了許多了乾脆就說了吧。這時他一反吞吐之態,開始滔滔不絕。他說他和白大省的關係不可能再有別的發展,有一件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天他來這兒吃晚飯,白大省燒著油鍋接一個電話,那邊油鍋冒了煙她這邊還慢條斯理地進行她的電話聊天;那邊油鍋著了她仍然放不下電話,結果廚房的牆燻黑了一大片,房頂也差點著了火。夏欣說他不明白為什麼白大省不能告訴對方她正燒著油鍋呢,本來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她也可以先把煤氣灶閉掉再和電話里的人聊天。可是她偏不,她偏要既燒著油鍋又接著電話。夏欣說這樣一種生活態度使他感覺很不舒眼……白大省打斷他說油鍋著火那只不過是她的一時疏忽和生活態度有什麼關係啊。夏欣說好吧就算這是一時的疏忽,可我偏就受不了這樣的疏忽。還有,他接著說,白大省剛跟他認識沒多久就要借給他一萬塊錢開化工廠,萬一他要是個壞人呢是想騙她的錢呢?為什麼她會對出現在眼前的陌生男人這樣輕信他實在不明白……

    夏欣的話閘一開竟難以止住,他歷數的事實都是事實,他的感覺雖然苛刻卻又沒錯兒。他,一個連穩定的工作都沒有的男人,一個連養活自己都還費點勁的男人,一個坐在白大省家中,理直氣壯地享用她提供的生日蛋糕的男人,在白大省面前居然也能指手畫腳,挑鼻子挑眼。那可憐的白大省竟還執迷不悟地說:我可以改啊我可以改!

    他們到底無法談到婚姻。夏欣在這個生日之後就離開了白大省。白大省哭著,心裡一急,便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就走吧,本來我還想告訴你,駙馬胡同快要拆遷了,我這兩間舊房,至少能換一套三居室的單元,三居室!夏欣沒有回頭,聰明的男人不會在這時候回頭。白大省心裡更急了,便又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就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的人了!你聽見了沒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的人了!聽了這話,夏欣回頭了,他回過身來對白大省說:「其實我怕的也是這個,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了。」這是一句真話,不過他還是走了。白大省這叫賣自己一般的挽留只加快了夏欣的離開。他不欠她什麼,既不屬於說了買又不買的顧客,也不屬於白拿東西不給錢的顧客,他連她的手都沒碰過。

    很長一段時間,白大省既不收拾飯桌也不收拾床,她和夏欣吃剩的蛋糕就那麼長著霉斑擺在桌上,旁邊是兩隻油漬麻花的髒酒杯。夏欣生日那天她翻騰出來的那些衣服也都在裡屋她的床上亂糟糟地攤著,晚上下班回來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里昏睡。有一天白大鳴來駙馬胡同找白大省,進門就嚷起來:「姐,你怎麼啦!」

    第七章

    白大鳴對白大省當時的精神狀態感到吃驚,可他並無太多的擔心。他了解他的姐姐白大省,他知道他這位姐姐不會有什麼真想不開的事。白大省當時的精神只給白大鳴想要開口的事情增設了一點兒小障礙,他本是為了駙馬胡同拆遷的事而來。

    白大鳴已經先於白大省結了婚,女方咪咪在一所幼兒師範教音樂,白大省是兩人的介紹人。白大鳴結婚後沒從家裡搬出去,他和咪咪的單位都沒有分房的希望,兩人便打定主意住在家裡,咪咪也努力和公婆搞好關係。雖然這樣的居住格局使咪咪覺出了許多不自如,可現實就是這樣的現實,她只好把帳細算一下:以後有了孩子,孩子順理成章得歸退休的婆婆來帶,她和白大鳴下班回家連飯也用不著做,想來想去還是划算的,也不能叫做自我安慰。要是沒有駙馬胡同拆遷的信息,白大鳴和咪咪就會在家中久住下去,味咪已經摸索出了一套與公婆相處的經驗和技巧。偏在這時駙馬胡同面臨著拆遷,而且信息確鑿。白大省已經得到通知,像她這樣的住房面積能在四環以內分到一套煤氣、暖氣俱全的三居室單元。一時間駙馬胡同亂了,哀婉和嘆息、興奮和焦躁瀰漫著所有的院落。大多數人不願挪動,不願離開這守了一輩子的北京城的黃金地段。九號院牙都掉光了的趙奶奶對白大省說,當了一輩子北京人,老了老了倒要把我從北京弄出去了。白大省說四環也是北京啊趙奶奶,趙奶奶說,順義還是北京呢!

    三號院的簡先生也是逢人就說,人家跟我講好了,我們家能分到一梯一戶的四室兩廳單元房,樓層還由著我們挑。可我院裡這樹呢,我的丁香樹我的海棠樹,我要問問他們能不能給我種到樓上去!簡先生搖晃著他那一腦袋花白頭髮,小資本家的性子又使出來了。

    白大省對駙馬胡同深有感情,可她不像趙奶奶、簡先生他們,她打定主意不給拆遷工作出一點兒難題。新的生活、敞亮的居室、現代化的衛生設備對白大省來說,比地理方位顯得更重要。況且她在那時的確還想到了夏欣,想到他四處租房,和房東討價還價的那種可憐樣兒,白大省在心中不知說了多少遍呢:和我結婚吧,我現在就有房,我將來還會有更好的房!

    駙馬胡同的拆遷也牽動了白大鳴和咪咪的心,準確地說,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咪咪。有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就把白大鳴也叫醒說,早知道駙馬胡同會這樣,不如結婚時就和白大省調換一下了,讓白大省搬回娘家住,她和白大鳴去住駙馬胡同。這樣,拆遷之後的三居室新單元自然而然便歸了他們。白大鳴說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再說咱們這樣不也挺好嗎?咪咪說好與不好,也由不得你說了算。敢情你是你爸媽的兒子,我可怎麼說也是你們家的外人。你覺著這麼住著好,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和技巧?一家人過日子老覺著得使技巧,這本身就讓人累。我就老覺著累。我做夢都想和你搬出去單過,住咱們自己的房子,按咱們自己的想法設計、布置。白大鳴說那你打算怎麼辦呀,咪咪說這事先不用和爸媽商量,先去找白大省說通,再返回來告訴爸媽。就算他們會猶豫一下,可他們怎麼也不應該反對女兒回家住。白大鳴打斷咪咪說,我可不能這麼對待我姐,她都三十多歲了,老也沒談成合適的對象,咱們不能再讓她捨棄一個自己的獨立空間啊。咪咪說,對呀,你姐一個人還需要獨立空間呢,咱們兩個人不更需要獨立空間麼。再說,她老是那麼一個人呆著也挺孤獨,如果搬回來和爸媽住,互相也有個照應。白大鳴被咪咪說動了心,和咪咪商量一塊兒去找白大省。味咪說,這事兒我不能出面,你得單獨去說。你們姐弟倆說深了說淺了彼此都能擔待,我要在場就不方便了。白大鳴覺得咪咪的話也對,但他仍然勸咪咪仔細想想再作決定。咪咪堅決不同意,她說這事兒不能慎著,得趕快。她那急迫的樣子,恨不得把白大鳴從床上揪起來半夜就去找白大省。又耗了幾天,白大鳴在咪咪的再三催促下去了駙馬胡同。

    白大鳴坐在白大省一塌糊塗的床邊,屁股底下正壓著她那團黑紅點點的毛衣。他知道他的姐姐遭了不幸,他給她倒了一杯水。白大省喝了水,按捺不住地對白大鳴說起了夏欣。她說著,哭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白大鳴看著心裡很難過。他想起了姐姐對他幾十年如一日的疼愛,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他往院子裡扔了一個香蕉皮,姥姥踩上去滑了一跤,嚇得他一著急,就說香蕉皮是白大省扔的。姥姥罵了白大省一整天,還讓白大省花了一個晚上寫了一篇檢討書。白大省一直默認著自己這個「過失」,沒有揭穿也沒有記恨過白大鳴對她的「誣陷」。白大鳴想著小時候的一切,實在不知道怎麼把換房的事說出口。後來還是白大省提醒了他,她說大鳴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來找我?

    白大鳴一狠心,就把想和白大省換房的事全盤托出。白大省果然很不高興,她說這肯定是咪咪的主意,一聽就是咪咪的主意,咪咪天生就是個出這種主意的人。她說她早就後悔當初把咪咪介紹給白大鳴,讓咪咪變成了她們白家的人。她質問白大鳴,問他為什麼與咪咪合夥欺負她----難道沒看見她現在的樣子嗎,還是假裝不知道她從前的那些不如意。她說大鳴你真可惡真沒良心你真氣死我了你是不是以為我這人從來就不會生氣呀你!她說你要是這麼想你可就大錯特錯了現在我就告訴你我會生氣我特會生氣我氣性大著呢,現在你就回家去把咪咪給我叫來,我倒要看看她當著我的面敢不敢再重複一遍你們倆合夥捏鼓出的餿主意!

    白大省的語調由低到高,她前所未有地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言詞尖刻忘乎所以。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白大鳴已經悄悄地走了,當她發現白大鳴不見之後,才慢慢使自己安靜下來。白大鳴的悄然離去使白大省一陣陣地心驚肉跳,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他不僅從駙馬胡同消失了,他甚至可能從地球上消失了。可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呢她的親弟弟!他生下來不長時間就得了百日咳;兩歲的時候讓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點憋死;三歲他就做了小腸疝氣手術;五歲那年秋天他掉進院裡那口乾井摔得頭破血流;七歲他得過腦膜炎;十歲他摔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磕掉了門牙……可憐的大鳴!為什麼這些倒霉事兒都讓他碰上了呢,從來沒碰上過這些倒霉事兒的白大省為什麼就不能讓她無比疼愛的弟弟住上自己樂意住的新房呢。白大省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住白大鳴,她是在欺負他是在往絕路上逼他。她必須立刻出去找他,找到他告訴他換房的事不算什麼大事,她願意換給他們,她願意搬回家去與父母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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