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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3 作者: 鐵凝
    那是一個下午,白大省和福特公司的客戶在民族飯店見面之後沒再回到班上,就近回了駙馬胡同。這次見面是順利的,那位客戶,一個歇頂的紅臉美國老頭已經答應和凱倫簽合同,他們代表處將在凱倫飯店包租一年客房。這也意味著白大省可以從租金中得到千分之二的回扣。白大省這天的確用不著再回班上了,白大省實在應該回家好好慶祝慶祝。她回家開了門,看見小玢和關朋羽躺在她的大床上。

    不能用鬼混來形容小玢和關朋羽,真要是鬼混,事情倒還有其他的一些可能。問題是小玢不想和關朋羽鬼混,關朋羽也覺得他應該娶的原來是小玢。這樣,本來可能是白大省丈夫的關朋羽,沒出兩個月就變成了白大省的表妹夫。

    想來想去,白大省不像恨郭宏那樣恨關朋羽,讓她感到揪心疼痛的是,她和關朋羽交往一年多了都沒打過床的主意,可關朋羽和小玢沒見過幾次面就上了床。那是她的床啊,她白大省的床!

    小玢搬出了駙馬胡同,一句道歉的話也沒跟白大省說,只給她留下一件她親自為遮掩白大省那下墜的臀部而設計製作的一件圓擺襯衫,還忘了鎖扣眼兒。倒是關朋羽覺得有些對不住白大省,有一天他跟小玢要了駙馬胡同的鑰匙----還沒來得及還給白大省的鑰匙,趁白大省上班,他找人拉走了白大省的舊床,又給白大省買來一張新雙人床,還附帶買了床罩、枕套什麼的。他認真為她鋪好床,認真到比鋪他和小玢的婚床更多一百分的小心。他不讓床單上有一道褶痕,不讓床裙上有一粒微塵。接著他又為她開了床,就像他在飯店客房裡每天都做的那樣,拍松枕頭,把罩好被單的薄毯沿枕邊規矩地掀起一角,再往掀起的被角上放一枝淡黃色的康乃馨。就像要讓白大省忘卻在這個位置上發生的所有不快,又像是在祝福白大省開始嶄新的日子。

    白大省下班回來看見了新床和床上的一切,那是關朋羽技術和心意的結合,是他這樣一個男人向她道歉的獨特方式。白大省坐在摺疊床上遙望這新大床一陣陣悲傷,因為她懷念的其實正是關朋羽讓人搬走的那張舊床,那張深深傷害了她的舊床。倘若她能重返舊床,哪怕夜夜只她單獨一人,至少她也能體味關朋羽曾經在過這床上的那一部分----就算不是和她。另一部分,小玢占據的那一部分她甚至可以遮起來不想。在舊床上她的心和身體都會感到痛的,可那是抓得住的一種傷痛,縱然痛,也是和他在一起的。眼前的新床又算什麼呢,一堆沒有來歷的木頭罷了。

    關朋羽的新床帶給駙馬胡同的是更多的淒清。好比一個男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背離愛他的女人,告別之前卻非要給這女人擦一遍桌子,拖一拖地板,扶正牆上的一個鏡框,再把漏水的龍頭修上一修。這本是世上最殘忍的一種殷勤,女人要麼在這樣的殷勤里絕望,要麼從這樣的殷勤里猛醒。

    我的表妹白大省,她似乎有點絕望,卻還談不上就此猛醒,她只是久久不在那新床上睡覺就是了。第一次睡她那新大床的是我。那次我來北京參加一個少兒讀物研討會,有天晚上住在了駙馬胡同。我躺在白大省的新床上,她躺在那張摺疊床上,臉朝天花板跟我講著小玢和關朋羽。她說小玢和關朋羽結婚後就不念那個服裝學校了,兩人也沒房,就和關朋羽的父母一起住。他家住在一幢舊單元樓的一樓,辟出一間臨街開了個門,小玢開起了成衣店,生意還挺不錯。白大省說他們結婚時她沒去,她是想一輩子不搭理他們的,那時候天天下班回家就發誓。白大鳴為了支持白大省,自己先作了姿態,他也不與他們來往。可也不知怎麼的,臨近婚禮時白大省還是給他們買了禮物,一台消毒碗櫃,托客房部的人轉給了關朋羽。白大省說關朋羽又托客房部的人給她送了一袋喜糖。她說你猜我把那喜糖放哪兒去了,我說你肯定沒吃。她指指房頂說我告訴你吧,讓我站在院裡都給扔到房上去了。

    我閉眼想著我們頭上那滋生著干糙的灰瓦屋頂,屋頂依舊,只是女貓妞妞和男貓小熊早已不在了,不然那喜糖定會引起它們的一陣歡騰。最後白大省又埋怨起自己,她說全怪她警惕性不高啊,一不留神啊……我說這和留神不留神有什麼關係,白大省說那究竟和什麼有關係呢。

    我沒法回答白大省的問題,我於是請她看電影。那次我們看了一個沒有公演的美國電影《完美的世界》,研討會上發的票。看電影時我們都哭了,雖然克制但還是淚流滿面。我們儘量默不做聲,我們都長大了,不像從前看《賣花姑娘》的時候那麼抽抽搭搭的。白大省偶爾還打一個嗝兒,憋成很細小的聲音,只有我這麼親近的人才能覺察出她是在打嗝兒。《完美的世界》,那個罪犯和充當人質的孩子之間從恐懼憎恨到相親相近的故事使白大省激動不已,僅在銷售部,她就把這部電影給同事講了四遍。我回b城後還接到過她一個長途電話,她說她從來沒有像看了《完美的世界》以後那樣熱愛孩子,她第一次有點從心裡羨慕我的職業了,她問我有沒有可能托關係把她調到一個兒童出版社,她已經開始考慮改行了。我勸她說別神神經經的,出版社的活兒也不是那麼好干。白大省後來沒再堅持改行,她不是聽了我的勸,那是因為,她仿佛又開始戀愛了。

    第六章

    白大省認識夏欣是在駙馬胡同,夏欣騎車拐彎時撞了正在走路的白大省。撞得也不重,小腿擦破了一點兒皮,夏欣一個勁兒向白大省道歉,還從衣兜里掏出一片創可貼,非要親手按在白大省小腿上不可。後來白大省聽夏欣說,那天他是去三號院看房的,三號院的簡先生要把他那間八平米的門房租出去。本來夏欣有意要租,希望簡先生在租金上作些讓步,但簡先生分毫不讓,他也就放棄了。

    夏欣認為自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只是生不逢時,社會上的好機會都讓別人占了去。他畢業於一所社會大學,多年來光跟人合夥辦公司就辦過八九個,開過彩擴店,還倒騰過青黴素。樣樣都沒長性,幹什麼也沒賺了錢,跟父母的關係又不好,索性想從家裡搬出來。他讓白大省幫他物色價格合理的房,他說他簡直一天也不想再看見他父母的臉。白大省給夏欣提供了幾則租房信息,有兩次她還陪他一道去看房。看完了房,夏欣要請白大省吃飯,白大省說還是我請你吧,以後你發了財再請我。

    白大省把夏欣領進了駙馬胡同,從此夏欣就隔長補短地在白大省那兒吃飯。他吃著飯,對她說著他的一些計劃,做生意的計劃,發財的計劃,拉上兩個同學到與北京相鄰的某省某縣開化工廠的計劃……他的計劃時有變化,白大省卻深信不疑。比方說到開化工廠缺資金,白大省甚至願意從自己的積蓄里拿出一萬塊錢借給夏欣湊個數。後來夏欣沒要白大省的錢,因為他忽然又不想開化工廠了。

    我非常反感白大省和夏欣的交往,我不喜歡一個大老爺們兒坐在一個無辜的女人家裡白吃白喝外加窮「白活」。我對白大省說夏欣可不值得你這麼耽誤工夫,白大省說我不如她了解夏欣,說別看夏欣現在一無所有,她看中的就是夏欣的才氣。噢,夏欣居然有才氣,還竟然已被白大省「看中」。我讓白大省將夏欣的才氣舉出一兩例,她想了想說,他反應特快,會徒手抓蒼蠅。我向她說,你們倆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她說還談不上什麼關係,夏欣人很正派,有天晚上他們聊天聊到半夜,夏欣就沒走,白大省在裡屋睡大床,夏欣在外屋睡摺疊床,兩人一夜相安無事。

    這樣的相安無事,可以說潔如水晶,又仿佛是半死不活。是一男一女至純的友誼呢,還是更像兩個男人的哥兒們義氣?白大省也許終生都不會涉足這樣的分析。她渴望的,只是得到她看中的男人的愛。夏欣無疑被她看中了,她卻怎麼也拿不準他那一方的態度。有了郭宏和關朋羽的教訓,加上我對她的毫不掩飾的警告,她是要收斂一下自己的,很可能她也假模假式地偽裝過矜持。她告誡過自己吧:要慢一點慢慢的斯斯文文的;她指點過自己吧:要沉穩千萬別顯出焦急;她也打算像個會招引人的女人那樣修飾自己吧:小玢的嬌蠻、西單小六的風騷,都來上那麼一點兒……可惜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總是不妥帖的時候居多。當她想慢下來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快;當她打算表演沉穩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抓耳撓腮;當她描眉打鬢、塗胭脂抹粉時,她在鏡子裡看見的是一個比平常的自己難看一千倍的自己。她衝著鏡子「溫柔」地一笑,類似這樣的「溫柔」並非白大省與生俱來,它就顯得突兀而又誇張,於是白大省自己先就被這突兀的溫柔給嚇著了。

    轉眼之間,白大省和夏欣已經認識了大半年,就像從前對待郭宏和關朋羽一樣,她又在駙馬胡同給夏欣過了一次生日。白大省這人是多麼容易忘卻,又顯得有點死心眼兒。誰也弄不清她為什麼老是用這同一種方式企圖深化她和男性的關係。這次和前兩次一樣,是她要求給夏欣過生日,夏欣是一個答應的角色,他答應了,還史無前例地對她說了一聲:「你真好。」「你真好」使白大省預感到當晚的一切將至關重要,她暗中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從容、懂事、不卑不亢的形象,可事到臨頭,她卻比以往更加手忙腳亂並且喧賓奪主。沒準兒正是「你真好」那三個字亂了她的手腳。那是一個星期六,她幾乎花了一整天給自己選擇當晚要穿的衣服。她翻箱倒櫃,對比搭配。穿新的她覺得太做作;穿舊的又覺得提不起精神;穿素了怕夏欣看她老氣;穿艷了又惟恐降低品位。她在衣服堆里擇來擇去,她摔摔打打,自己跟自己賭氣。最後她痛下決心還是得出去現買。燕莎、賽特都太遠無論如何去不成,最近的就是西單。她去了西單商場,選中一件黑紅點兒的套頭毛衣才算定住了神。她覺得這毛衣穩而不呆,鬧中有靜,無論是黑是紅,均屬打不倒的顏色。哪知回家對著鏡子一穿,怎麼看自己怎麼像一隻「花花轎」。眼看著夏欣就要駕到了,飯桌還空著呢。她脫了毛衣趕緊去開冰箱拿蛋糕,拿她頭天就烹製好的素什錦,結果又撞翻了盛素什錦的飯盒,盒子扣在腳面上,髒污了她的布面新拖鞋。她這是怎麼了,她想幹什麼?瘋了似的。

    好不容易餐桌上的那一套就了緒,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帶著個胸罩在屋裡亂跑。她就順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她總是為自己的胸部長成這樣而有些難為情。不能用大或者小來形容白大省的****,她的****是輪廓模糊的那麼兩攤,有點拾掇不起來的樣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再細看又仿佛什麼都沒有。這使她不忍細看自己,她於是又重返她那亂七八糟的衣服堆,扯出一件寬鬆的運動衫套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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