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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3 作者: 鐵凝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白大省向我哭訴這一切時的樣子,她膀眉腫眼,奓著頭髮,盤腿坐在她的大床上,咬著牙根(我剛發現白大省居然也會咬牙根)說我真想報復郭宏啊我真想報復他,讓他留不成北京,讓他回他們東北老家去!接著她便計劃出一大串報復他的方式,照我看都是些幼稚可笑沒有力量的把戲。說到激動之處她便打起嗝兒來,淒切而又嘹亮,像是歷經了大的滄桑。可是,當我鼓動她無論如何也要出這口惡氣時,她卻不說話了。她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砸,扯過一條被子,便是一場蒙頭大睡。我看著眼前的這座「棉花山」,想著在有些時候,棉被的確是阻隔災難的一件好東西,它能抵擋你的寒冷,模糊你的仇恨,緩解你的不安,掩蓋你的哀傷。白大省在棉被的覆蓋下昏睡了一天,當她醒來之後就再也不提報復郭宏的事了。遇我追問,她就說,唉,我要是有西單小六那兩下子就好了,可我不是西單小六啊,問題是----我要真是西單小六也就不會有眼前這些事兒了。郭宏敢對西單小六這樣麼?他敢!這話說的,好像郭宏敢對她白大省這樣反倒是應當應分的。
白大省就在失去郭宏的悲痛之中迎來了她的畢業分配,在凱倫飯店,她開始了人生的又一番風景。她工作積極,待人熱誠,除了在西餐廳鍛鍊時(去餐廳鍛鍊是每個員工進店之後的必修課)長了兩公斤肉,別處變化不大。她還是像個學生,沒有沾染大酒店假禮貌下的尖刻和冷漠之氣。偶爾受了同事的擠對,她要麼聽不出來,要麼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她贏了個好人緣,連更衣室的值班大媽都誇她:別看咱們飯店淨漂亮妞兒,我還就瞧著白大省順眼。多咱見了我們都打招呼,大媽長大媽短,叫得人心裡熱乎乎的。不怕您笑話呀,現如今我兒媳婦叫我一聲媽都費老勁了,哎,我說白大省,今兒個你幹嗎往襯衫領子下頭圍一塊小綢巾呀,綢巾不是該往脖子上系的嗎……更衣室大媽不拿白大省當外人,逮著她就跟她窮聊。
過了些時候,白大省開始了她的又一次戀愛。這一回,對方名叫關朋羽,凱倫飯店客房部的,比白大省小一歲,個子和白大省差不多。他倆是在飯店聖誕晚會的排練時熟起來的,關朋羽演唱美聲的《長江之歌》,白大省的節目是民歌《回娘家》。這首《回娘家》白大省大學時就唱熟了。她還有一個優點就是不憷台,這跟在學生會做過宣傳部長有關。只是在排練過程中她總是出一些小麻煩,比如當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懷裡還抱著一個胖娃娃」時,她理應先伸左手再伸右手,她卻總是先伸右手後伸左手。麻煩雖不大,但讓人看著彆扭。那時坐在台下的關朋羽就悄悄地沖她打手勢,提醒她「先左,先左」。白大省看見了關朋羽的手勢,也聽見了他的提醒,他的小動作使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動,也就像有了靠山有了仗勢一樣地踏實下來,她遵照關朋羽的指示伸對了手----「先左」。到了後來,再遇排練,還沒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時她就預先把眼光轉向了台下的關朋羽,有點像暗示,又有點像撒嬌。她暗示關朋羽別忘了對她的暗示:我可快要出錯兒了呀,你可別忘了提醒我呀。到了伸手的關鍵時刻,她其實已經可以順利地「先左」了,可她卻還假裝著猶豫,假裝著不知道她的手該怎麼伸。台下的關朋羽果真就急了,他騰地向她伸出了左手。白大省就喜歡看關朋羽著急的樣子,那不是為別人著急,那是專為她白大省一人的著急。白大省樂不可支,她的「調情」技巧到此可說是達到了一個小高xdx潮----也僅此而已,她再無別的花招。
關朋羽和郭宏不同,他是一種天生喜歡居家過日子的男人,注意女性時裝,會織毛衣,能彈幾下子鋼琴,還會鋪床。第一次隨白大省到駙馬胡同,他就向她施展了來自客房部的專業鋪床和「開床」技術。他似乎從未厭煩過他平凡的本職工作,甚至還由此養成了一種職業性的嗜好:看見床就想鋪它、「開」它。他吩咐白大省拿給他一套床單被單,他站在床腳雙手攥住床單兩角,嘩啦啦地抖開,清潔的床單波浪一般在他果斷的手勢下起伏涌動,瞬時間就安靜下來端正地舒展在床墊上。然後他替白大省把枕頭拍松,請她在床邊坐下,讓她體味他的技術和勞動。他們----關朋羽和白大省,此刻就和床在一起,卻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能和這床發生點什麼事情,叫人覺得鋪床的人總是遠離床的,就像蓋房的人終歸是遠離房。白大省只從關朋羽臉上看到了一種勞動過後的天真和清靜,沒有欲望,也沒有性。
他們還是來往了起來。飯店淘汰下一批家具,以十分便宜的價格賣給員工,三件套的織錦緞面沙發才一百二十塊錢。白大省買了不少東西,從沙發、地毯、微波爐,到落地燈、小酒櫃、寫字檯,關朋羽就幫她重新設計和布置房問。白大省想到關朋羽喜歡彈琴,還咬咬牙花五百塊錢買了飯店一架舊鋼琴(外帶琴凳)。白大省向父母要錢或者偷著賣者電扇的時代過去了,她遠不是富人,可她覺得自己也不算缺錢花。她在新布置好的房間裡給關朋羽過了一次生日,這回她多了個心眼兒,不像給郭宏過生日那回請一堆人。這回她誰也沒請,就她和關朋羽兩個人。她從飯店西餐廳訂了一個特大號的「黑森林」蛋糕,又買了一瓶價格適中的「長城干紅」。那天晚上,他們吃蛋糕,喝酒,關朋羽還彈了一會兒琴。關朋羽彈琴的時候白大省就站在他身邊看他的側面。她離他很近,他的一隻耳朵差不多快要蹭到她胸前的衣襟。他的耳朵紅紅的,像兔子。白大省後來告訴我,當時她很想沖那耳朵咬一口。關朋羽一直在彈琴,可是越彈越不知自己在彈什麼。身邊的一團熱氣阻塞了他的思維,他不知道是一直看著琴鍵,還是應該沖那團熱氣扭一下頭,後來他還是沖白大省扭了一下頭。當他扭頭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他的頭連同他那隻紅紅的耳朵就輕倚在白大省的懷裡了。這是一個讓白大省沒有防備的姿勢,也許她是想雙手摟住懷中這個腦袋的,可是她膝蓋一軟,卻讓自己的身子向下滑去,她跪在了地上。她的跪在地上的軀體和坐在琴凳上的關朋羽相比顯得有點肉大身沉,儘管這樣看上去她已經比他顯得低矮。她沖他仰起頭,一副要承接的樣子。他也就沖她俯下身子,親了親她的嘴,又不著邊際地在她身上撫摸了一陣。她雙手勾住了他的不算粗壯的脖子,她是希望一切繼續的,他應該把她抱起來或者壓下去。可是他顯然有點膽怯,他似乎沒有抱起她的力氣,也沒有壓住她的分量。很可能他已經後悔剛才他那致命的一扭頭了。他好像是再也沒事幹了才決定要那麼一扭頭的,又仿佛正是這一扭頭才讓他明白眼前的白大省其實是如此巨大,巨大得叫他擺布不了。或者他也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為自己的學歷感到自卑?白大省是大本文憑,他念的是旅遊中專。也許這些原因都不是,關朋羽,他始終就沒有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上了白大省。他終於從白大省的胳膊圈兒里鑽了出來。他坐回到桌旁,白大省也坐回到桌旁,兩個人看上去都很累。
忽然白大省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換煤氣罐這類的事肯定是我的。
關朋羽就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換燈泡這類的事肯定是我的。
白大省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我什麼都不讓你干。
關朋羽就說,你真善良,我早看出來了。
他說的是真話,他明白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碰見這份善良的。就為了他早就發現的白大省這份赤裸裸的善良,他又親了她一次。然後他們平靜、愉快地告了別。
他們還沒有談到結婚,不過兩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樣子。銷售部的同事問起白大省,她只是笑而不答。白大省到底積累了點經驗,她忍耐住了她自以為的幸福。要是我們的另一位表妹小玢不來北京,我判斷關朋羽會和白大省結婚的。可是小玢來了。
小玢是我們舅舅的女兒,家住太原。一連三年沒考上大學,便打定主意到北京來闖天下。她的理想是當一名時裝設計師,為此她選擇了北京一家沒有文憑、不管食宿、也不負責分配的服裝學校。她花錢上了這學校,並來到駙馬胡同要求和白大省同住。她理直氣壯,不由分說。
第五章
小玢沒來過北京,她卻到哪兒也不憷,與人交往,天生的自來熟。她先是毫不忸怩地把駙馬胡同當成了自己的家,她打開白大省的衣櫥,刷拉拉地把白大省掛在衣杆上的衣服「趕」到一邊,然後把自己帶來的「時裝」一掛一大片。她又打量了一陣寫字檯,把白大省戳在桌面上的幾個小鏡框往桌角一推,接著不同角度地擺上了幾隻嵌有自己玉照的鏡框;其中一幀二十四寸大彩照,屬於影樓藝術攝影那種格調的,她將它懸在了迎門,讓所有人一進白大省家,先看見牆上被柔光籠罩的小玢在作嫵媚之笑。最後她考慮到床的問題,她看看裡屋惟一一張大床,對白大省說她睡覺有個毛病,愛睡「大」字,床窄了她就得掉下去。她要求白大省把大床讓給她,自己再另支摺疊床。白大省沒有摺疊床,只好到家具店現買了一張。剩下吃飯的問題,小玢也自有安排:早飯自己解決;晚飯誰早回來誰做(小玢永遠比白大省回家晚);中飯呢,小玢說她要到凱倫飯店和白大省一塊兒吃,她說她知道白大省她們的午飯是免費的。白大省對此有些為難,畢竟小玢不是飯店的員工,這是個影響問題。小玢開導白大省說,咱們不要雙份,咱倆合吃你那一份就行,難道你不覺得你該減肥了麼,再不減肥,以後我給你設計服裝都沒靈感了。白大省看看自己的不算太胖、可也說不上婀娜的身材,一剎那還想起了比她文弱許多的關朋羽,就對小玢作了讓步。女為悅己者瘦啊,白大省要減肥,小玢的中飯就固定在了凱倫飯店。說是與白大省合吃,實際每頓飯她都要吃去一多半,餓得白大省釘不到下午下班就得在辦公室吃餅乾。
凱倫飯店的中飯開闊了小玢的視野,她認識了白大省所有的同事,抄錄下他們所有的電話、bp機號碼。到了後來,她跟他們混得比白大省跟他們還熟。她背著白大省去飯店美容廳剪頭髮做美容(當然是免費);讓客房部的哥兒們給她乾洗毛衣大衣;銷售部白大省一個男同事,自己有一輛「富康」轎車的,居然每天早上開車到駙馬胡同接小玢,然後送她去服裝學校上學,說是順路。這樣,小玢又省出了一筆乘坐中巴的錢。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些方便,當然她也知道感謝那些給她提供方便的人。她的習慣****謝動作是拍拍他們的大腿,之後再加上這麼一句:「你真逗!」男人被她拍得心涼肉跳的,「你真逗」這個含意不清的句子也使他們樂於回味,可他們又決不敢對她怎麼樣。動不動就拍男人大腿本是個沒教養的舉動,可是發生在小玢身上就不能簡單地用沒教養來概括。她那一米五五的嬌小身材,她那顆剪著「傷寒式」短髮的小腦袋瓜,她那雙纖細而又有力的小手,都給人一種介乎於女人和孩子之間的感覺,粗魯而又嬌蠻,用意深長而又不諳世事。她人小心大,旋風一般刮進了駙馬胡同,她把白大省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最後她又從白大省手中奪走了關朋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