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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0 作者: 鐵凝
」不能。」栓子大爹說,」端村可沒虧待過她。」
」怎麼就是不見個著落兒?」
栓子大爹的煙鍋抽得更急,好似拽著風箱的爐灶。
他們身後那麥秸垛里一陣。
」有人!」栓子大爹警惕起來,急轉過身,盯住那垛腳。
忽然,從垛根拱出兩個人來,正是花兒和五星。
花兒頂著一腦袋麥秸跪在二位老人面前,摁住五星讓五星也跪。五星不會跪,直往花兒身後。大芝娘抱起了五星。
」我跟他們去吧。都是我連累了小池,連累了鄉親。」花兒說。
栓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大芝娘一手抱緊五星,一手拽花兒起來。花兒抬起讓眼淚糊住的雙眼,那眼裡滿是委屈和驚恐。
月亮下去了,黑暗領來了小池。黑暗將這一家三口在麥場上裹了一夜。
第二天花兒把五星箍在懷裡,走進大隊部。那男人一見花兒,上去便揪住了花兒的頭髮。
花兒說:」放開你的手,我走。專等你回家去對我撒野。端村人哪個要看你耍把勢!」
男人放開了花兒。
」走吧!」花兒說,」從今日起,我們娘兒倆跟定了你。」
那男人這才發現花兒懷裡還有個孩子。他注意審視了一陣花兒懷抱的那個小生靈,忽然露出一臉恐慌說:」我找的是你。娃娃是誰的歸誰。」
」你說娃娃是誰的?」花兒追問他。
」我……我不曉得。」那男人說。
端村人又堵了一院子。大芝娘早就堵在屋門口,聽見那男人的話,她大步跨進門,從花兒懷裡搶過了五星。
」畜牲不如!孩子誰的也不是,是我的!」大芝娘嚷。
大芝娘搶出五星,五星從人群里一眼就認出了小池。他嚎啕大哭著就朝小池撲了過去,小池接過五星,鑽出院子。
三個男人領著花兒上了路,他們走得很急。花兒低頭看著剛拱出土的麥錐兒,看著剛耙過的地,卻沒回頭再看端村,生怕自己昏倒在地里。
花兒一早就換上了剛進端村的那身衣裳。袖子短,褲腿短,又露出了窮氣。衣服狹小了,人們才看出她那又在隆起的肚子。肚子明確地撐著前襟,被撐起的前襟下露出了一截褲腰。
小池從後頭追上來。追上花兒,強把一個大包袱塞給她。那裡有她常穿的衣裳,還有那塊沒來得及做的紫條絨。
花兒不接包袱,小池就一面倒退著,一面往花兒懷裡塞。直到那男人抓住包袱就要往地上扔,花兒才劈手奪過來,緊緊摟在懷裡。
花兒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沒有聞見深秋的泥土味,只覺著地皮很綿軟。
遠處的花兒變得很小。她身邊仿佛沒了那三個男人,只有一二個小人兒相伴。小池知道那是誰,那是他的小人兒,一個小小池。昏暗的天空像口黑鍋扣著她們娘兒倆,她們被什麼東西朝什麼地方拽著……
一個村子眼淚汪汪,小池的心很空。
大芝娘抱著五星站在村口,扳過五星的臉叫他朝遠處看。五星梗著脖子盯死了小池,見他走近,忽然很脆地叫了聲:」爹!」就和端村人叫爹的音調一樣。
一村子人聽見那叫聲,一村子人心驚肉跳。
第七章
一切又靜下去。
冬閒時節,端村冷清了,知青點也冷清了。女生們常常抓幾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爐台上烘烤,然後上鋪將腳伸進各自的棉被,開始織毛衣、納襪底,各色的繡花線攤了一鋪。她們不時把端村的姑娘請來出花樣子,一個新樣子博得了大家的歡心,於是爭著搶過描花本,一張複寫紙你傳給我,我傳給你,將花樣拓下來,再描到襪底上拿花線納。納完自中間割開,一隻變作一副,花樣也徹底顯現出來。大家驚嘆著自己的手藝。
離年近了,端村的姑娘們不再來了,整日坐在家裡給自個兒納。還變著法兒討來對象的腳樣給對象納。頃刻間她們都定了親。
一股惆悵從女生們心底泛起。她們不再驚嘆自己的手藝,手中的襪底便顯得十分多餘。
男生們關在宿舍里,整日在鋪上抽菸、摔跤、喝薯干酒。他們願意出一身大汗,還願意讓對方把自己的棉襖撕爛。破棉絮滿屋子飛揚,人們大笑。
沈小鳳從供銷社買來一團漂白棉線,用鉤針鉤領子。領子鉤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陸野明。
自從那回看電影之後,人們發現,沈小鳳不再找茬兒和陸野明爭吵。一種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騰,時起時伏,無法平息。就像兩個約好了走向深淵的人雖然被攔住,但深淵依舊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無法逃脫那深淵的誘惑。陸野明暗自詛咒沈小鳳這個魔鬼,卻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縮短他和那誘惑的距離。懷了莫可名狀的希望,他愈加強烈地企盼超越那距離,到那邊去體驗一切。
沈小鳳走進陸野明的宿舍,站在」掃地風」爐邊,手裡的鉤針不停。爐火烘烤著她的手和臉,那臉染上橘紅,雪白的領子也染上橘紅。手指在上面彈跳,手腕靈活地抖著。
陸野明在地上來回地走,高大的影子不時被燈光折彎,一半橫在地上,另一半躥上頂棚。
」過來,讓我比比長短。」沈小鳳停住手,用心注視著陸野明。
陸野明只是來回地走,不搭茬兒,也不看沈小鳳。
」過來呀……」沈小鳳又說。
」告訴你件事。」陸野明忽然打斷沈小鳳,」明天晚上有電影。」
陸野明說完甩下沈小鳳,推門就走。
沈小鳳的手一哆嗦,白領子掉在爐台上,差點掉進爐膛。她麻利地撿起領子撣撣爐灰,在鉤針上繞了兩圈,揣進棉襖口袋。
第二天後半晌,喇叭里果真傳來了電影消息。
放電影如同開會學習,歷來要用大喇叭通知到全村。黨員、團員、貧下中農均在通知之列:
」全體的黨員,全體的團員,黨員團員黨團員!全體的貧下中農!今兒黑介放電影,今兒黑介放電影!電影叫'尼邁里訪問中國',就是外國人訪問中國。尼邁里是個外國人,啊,外國人!外國人訪問中國就是到咱們中國來訪問,啊,來訪問。黨員團員黨團員,貧下中農們!都要提高革命的自角(覺)性,要按時到場,按時到場!看的時候也不要打鬧,也不要起鬨,啊,不要起鬨!」
電影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在端村上空迴蕩,楊青坐在屋裡靜聽。只覺得那聲音里充滿了提醒,充滿了煽動。
上次《沂蒙頌》後,三個人沉默著走回知青點。接著,便是沈小鳳和陸野明之間的沉默。那沉默令楊青十分的不安。只有她能準確地體味那沉默意味著什麼,那是沈小鳳對陸野明的步步緊逼,那是陸野明的讓步。
楊青內心很煩亂。有時她突然覺得,那緊逼者本應是自己;有時卻又覺得,她應該是個寬容者。只有寬容才是她和沈小鳳的最大區別,那才是對陸野明愛的最高形式。她懼怕他們親近,又企望他們親近;她提心弔膽地害怕發生什麼,又無時不在等待著發生什麼。
也許,發生點什麼才是對沈小鳳最好的報復。楊青終於捋清了自己的心緒。
天黑了,楊青提了馬扎,一個人急急地往村東走。
電影散場了,楊青提了馬扎,一個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願碰見人,不願碰見麥秸垛。
電影裡那個身穿短袖衫的外國貴賓在中國的鮮花和紅旗里,儘管走到哪裡笑到哪裡,卻終究沒能給端村人留下什麼可留戀的。端村人紛亂地撲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們則在黑暗裡穿插著奔跑,嘴裡仍然高喊著」辱汁」!」辱汁」!那聲音傳得很遠,很刺人。
楊青走在最前頭,將那聲音甩下很遠很遠。
陸野明和沈小鳳卻甘願經受著那聲音的激勵,決心落在最後。直到叫喊著的孩子進了村,他們還遠離著村邊場上那個麥秸垛。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陸野明的步子漸漸大起來。沈小鳳緊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無言的走路沒有使他們發生上次那樣的恐懼,黑夜只是攛掇他們張狂,大膽。」辱汁」變作的渴望招引著他們,腳下的凍土也似乎綿軟了。他們仿佛不是用腳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並沒有看見那碩大的麥秸垛,卻幾乎同時撞在了那個沉默著的熱團里。沈小鳳只覺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準確地伸給感覺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們頭頂壓迫,仿佛正向他們傾倒,又似挾帶他們徐徐上升。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體溫,垛的體溫。
……
起風了,三三兩兩的知青奔進屋來,將馬扎扔到屋角去。陸野明的宿舍敞開著門,楊青身上一陣陣發冷。她跑進那扇敞開著的門裡,給」掃地風」添煤。
爐膛里的底火很弱,煤塊變作灰白色。楊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見陸野明的空床鋪,看見空鋪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襖。她扔下煤鏟抱起那襖,故意將臉貼在油膩的領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氣味立刻向她襲來。她斷定那氣味此時也正在襲擊著另一個人。
她抱著襖回到自己的宿舍,開始在燈下fèng補。現在她只需要聞著那氣味進行fèng補,fèng補才能抵消那裡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那裡。該發生的都發生著;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很晚,楊青把fèng好的棉襖搭在身上過夜。
早晨的空氣乾冷乾冷,院裡堅硬的土地裂開細紋,像地圖上的山川、河流。
處處覆蓋著細霜。
楊青嘴裡冒著哈氣,踏著霜雪抱柴禾做飯,又踏著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風箱在伙房裡呼嗒、呼嗒地叫起來,青菸絲絲縷縷地由屋頂的煙囪冒出去。
陸野明拱出棉門帘,站在門口很仔細地刷牙。
沈小鳳的門緊閉著。
街上往來著挑水的人。筲系兒吱扭扭叫著,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著青煙。
端村一切照舊。知青點一切照舊。
第八章
有人向大隊交出了一隻半截領子,一個村子暗暗沸騰了。
一位起五更拾糞的老漢,詳盡地訴說著那領子的事。
演電影的第二天,在打麥場上,在麥秸垛下,有一個無霜的、紛亂的新坑。老漢看見坑裡有團東西白得耀眼,起初以為是幾朵白棉花,彎腰拾起,才發現那是半截領子和一個鉤針。老漢猜出了那裡的一切。他沒想聲張,可那消息卻不脛而走。大隊幹部找到他,命令他將領子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