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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0 作者: 鐵凝
大芝娘問小池:」花兒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頭光是笑。
大芝娘說:」看是吧。」
小池還是低頭笑。
大芝娘說:」還笑,你就缺那倆工分兒?」
小池說:」我說過,是咱摸不透外路人這性子。」
大芝娘說:」外路、內路都是女人,該悠著勁兒就悠著點勁兒。」
小池聽懂了,有了決心,覺得自己羞慚。
花兒幹了一整天活兒,晚上又曲著身子躺在小池身邊。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兒。小池仰臉跟花兒說話。
小池說:」花兒,大芝娘說我哩。」
」說你哪樣?」花兒問。
」說我不疼你。」
」還說你哪樣?」
」說我就缺你那倆工分兒?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來了。」
花兒沒說話,喘氣時哆嗦了兩下。
」你聽見了唄?」小池問。
花兒還是不說話,喘氣時又哆嗦了兩下。
」一村子人誰也不嫌你是外來的。連大芝娘的話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個身,和花兒躺了個臉對臉。
花兒還是沒話。小池立時覺得花兒變了樣。平日她不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幹活兒、說話都不比端村人弱。現在她不僅不說話,喘氣也越來越不均勻。
」花兒,花兒!」小池搖了搖她的肩膀。
花兒」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小池不知緣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裡的爹娘聽見。
花兒的哭聲從小池手指fèng里向外擠著,那聲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麼了,花兒?」小池嘴對著花兒的耳朵說,」是不是嫌我說得晚了,心裡委屈?」
」不……是!」花兒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還是嫌我的成分問題?」
」不……是!」花兒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裡是我的孩子?」
花兒不說話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個身,兩眼瞅著黑漆漆的檁梁。
小池也翻了個身,兩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檁梁。他又想起少年時麥秸垛里那一切,原來他終究沒有成為身上堆蓋著豐厚麥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亂抖落著幾根麥秸。他還是那個被人追著跑的、受檢驗的小池。花兒本不應該跟他,屬於他的本該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和這黑夜裡的檁梁。
花兒正在悲痛中掐算著那些屬於她的日子,和屬於他的日子。初來小池家時,她常常覺得躺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她時時提醒著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調動起一身的靈性,去熟悉他,審視他,熱戀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邊只有小池,只有過小池。然而這不容置疑的相信還是被破壞著,那便是她那越來越笨的身子。對於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兒;但對於小池,花兒並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過男人。是家鄉的貧窮,是貧窮帶給那四川男人的懶惰和殘忍,才使她懷著四川的種子逃往他鄉。在從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帶的漫長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還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個端村,端村還有個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兒又變成了花兒,但花兒不能把這個」小四川」留給小池。她將留給小池的應該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聽途說,包括女人們怎樣就可以毀滅那正在肚子裡悸動著的生命。也許很小的時候她們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殘忍的手段了。花兒也想尋機會來施行。
直到窗紙發白,小池才明白花兒肚子裡的真相。花兒從炕上滾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淚人。
小池在黑暗裡摸索著捲菸抽。他卷得嫻熟、粗拉,葉子煙的菸灰在花兒身邊雪粒似地散落。花兒等待著小池的判決。
小池的判決聽來空洞,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他告訴她」飯是頓頓吃得飽」一樣,現在小池說:」把那小人兒生下來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兒,在炕牆上捻滅了最後一根用報紙捲成的葉子煙。
人們看不見花兒下地了。
在地里,大芝娘打問花兒,小池只說:」她就是想吃辣的。」
」幾個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問。
小池只是張了張嘴。眼裡顯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從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麼。她想起花兒那突然顯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兒來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還是給花兒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種,集上不賣。她想起知青點來。知青點牆外常扔著些裝辣醬的瓶、罐。孩子們撿回家註上水,插枝jú花擺上迎門櫥。大芝娘找楊青討換。楊青給了她從平易帶來的辣椒醬。
大芝娘沒有透露花兒的姓名。
花兒三月進端村,九月生下一個男孩兒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靜。
五星滿月,花兒干起活兒來更不惜力氣。
第六章
小池家安靜著,小池爹娘卻老拿眼掃花兒的肚子,拿眼審視小池的神情。小池頂不住了,就找爹娘去」交待」,覺著是自個兒對不住爹娘。他說:」白讓家裡拿出來兩千五。這、這叫什麼事。」
爹娘的疑心被證實了,一陣子長吁短嘆。
爹說:」也不怨你,都怨咱走得背時,喝口涼水也塞牙。」
小池說:」要不咱們分家吧,爹娘落個體面。讓我一個人在外頭挨罵吧。」
」跟誰分家?」爹問。
」你就那麼能耐!」娘說。
」也是不得已。」小池說。
」什麼不得已。」爹說,」隊裡都敲鐘了,還愣著幹什麼!」爹轟小池去上工。
爹轟走了小池,小池在爹娘跟前才有點兒放心。
小池踏著鐘聲集合出工,一出門便遇見一片眼光。他們看見小池故意提高嗓門咳嗽,有人咳嗽著還唱起一首現時最流行的電影插曲: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的鋤頭咱們的犁。
窮幫窮來種上咱們的地,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他們努力重複著最後幾句: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
男人們大開心,女人們笑時捂住嘴。
小池立刻就明白那歌詞的矛頭所指,他落在人們後頭好遠。
歌聲剛剛平息,村里人又開始議論五星的長相。說那小人兒臉扁、耳朵篬,見人就笑,笑起來一腦門抬頭紋。
大風天,那三個生人當中也有一個臉扁、耳朵篬、一腦門抬頭紋的人。仨人走近,栓子大爹一看那長相,越發覺出來者不善。
來者眼看著進了村,見了端村人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直奔大隊部去了。
三個人跨進大隊部,又捶桌子又摔板凳。端村人悟出了他們的來頭,那些捂著嘴笑小池的女人去給花兒送信兒;那些沖小池唱歌的男人則叫來了民兵。民兵們進門也不善,把那仨人捆住,摁了個嘴啃泥。那仨人只是掙扎,為了表示他們的光明正大,嘴裡罵著,喊著花兒。民兵們直裝糊塗,吆喝他們說:」端村沒這個名兒,趁早兒滾蛋!」生人嚷著:」老子就是不信!我們有證據,縣公安局就在後邊,你們等著吧!」
一輛吉普車真的開進端村。公安局來人給端村幹部擺了花兒來端村的緣由,說:」花兒是從四川逃出來的人,花兒還得回四川。」
縣公安人員轟開民兵,給那仨人鬆了綁,領進了小池家。
端村人也湧進小池家。院子裡人擠人,栓子大爹、大芝娘、叔伯兄弟們,連俊仙娘素改也擠在裡頭。知青們被卡在了門外。
小池站在屋門口,大芝娘和鄉親們緊護著他。
縣公安人員叫著小池的名字說:」你也看出來了,人家的人,還得讓人家領走。」
小池在大芝娘身後捶胸頓足地說:」人,人在哪兒哩?唉!」小池把腳跺得山響,浮土籠罩了他。
」我們要進屋看看!」
」我們要看個明白!」
來人得理不讓人,猜出小池是誰,舉胳膊沖他吆喝一陣,撥開大芝娘就往屋裡沖。
」站住!」栓子大爹一扭身立在他們眼前,」這不是四川,這是端村!」
」要人不能搶人,私闖民宅這不成了砸明火?」大芝娘說。
」小池,說給他們,人就是領不走。連個女人都養不住,跑到端村來撒什麼野!」素改也在後頭冷一句熱一句。
公安人員跳上院角的糠棚,向端村人交待政策:」你們得講政策!人是從她男人那兒逃出來的,現時人家男人找來了,咱們得讓人家領回去。限制人家不符合政策!」
」那兩千五百塊錢呢,為什麼不交給我兄弟?」小池一個叔伯哥高喊著。
」兩千五百塊錢叫人販子剋扣去了,人販子現已在押,已經立了案。錢,早晚得如數交出來。」公安局的人說。
」玄!」那個叔伯哥說。
大芝娘看形勢發展對小池不利,拽拽小池的胳膊,暗暗對他說:」花兒哩?」
」早不見個影兒了,五星也不見影兒了!」小池壓著嗓子,又跺起了腳。
四川人見院裡安靜下來,才扒開人群衝到屋門口。他們向屋裡探著腦袋,屋裡只有小池的爹娘。爹坐在炕沿上捂著頭,娘在炕角臉朝牆坐著不動。
三人到底衝進屋,屋裡只有花兒一件舊衣裳。
公安人員再次詢問小池關於花兒的下落,小池只是跺腳、嘆氣。後來,他們從屋裡叫出那三個人,讓他們先回縣裡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繼續做下來。
土改時小池爹娘挨批鬥,院裡熱鬧過;現時人們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們竭力安慰著小池和他的爹娘。傍黑,叔伯哥給小池端來一瓦盆麵條,小池和爹娘沒心思吃,麵條糟在了盆里。
入黑,很靜,蹲在當街吃飯的人,不說話,光喝粥。整個端村像經歷著一場災難。
尋找花兒的人四處遊走著,四處打問著。月亮升起來了,人們在那些黑影里搜尋。黑暗裡只有朝著黑夜盛開的零星花兒,沒有花兒。
大芝娘去麥場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菸。煙鍋里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