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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10 作者: 鐵凝
」那婦女說:'代莊的。'
」俊仙臉一紅,不問了。聽出來了吧。」
」聽出來了!」有人大聲說。
」聽出來就好。」沈小鳳更得意起來。
」後來呢?」男生又開始攛掇。
」後來俊仙不問了,那婦女倒問起俊仙來。」沈小鳳清清嗓子,」哎,你們群(村)有個叫俊仙的唄?我們大侄至(子)大組(柱)尋的是你們群(村)俊仙。我細(是)他大娘。我們大組(柱)可好哩,大高個,啞(倆)大眼,可進步哩,盡開會去。你們群(村)那閨女長得准不蠢,要不俺們大組(柱)真(怎)麼看桑(上)她咧?」
沈小鳳講著講著先彎腰大笑起來,大笑著重複著」大高個、啞大眼……」
笑聲終於也從知青群里爆發開來,男生回報得最熱烈,有人用胳膊肘衝撞陸野明。女生們也笑,但很勉強。
楊青走在最後,故意想別的事。她確實沒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聲的原因。她只知道,晚風裡沈小鳳那甩前擺後的髮辮,那個白皙的、不安靜的輪廓,都是因了陸野明的存在。
電影很晚才開演,片名叫《沂蒙頌》,真是部帶顏色的新片子。鮮艷的片頭過後,便是一名負了傷的八路軍在亂石堆里東倒西歪地掙扎,一舉一動淨是舉胳膊挺腿,後來終於躺在地上,看來他傷得不輕。
又出來一位年輕好看的大嫂,發現了受傷的八路軍,卻不說話,只是用腳尖脋碎步。後來大嫂將那八路軍的水壺摘下來,脋著碎步藏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去了,一會兒又舉著水壺跳出來。她用水壺對著戰士的嘴餵那戰士喝,後來戰士睜開了眼。人們想,這是該說句話的時候了,卻還不說。兩個人又跳起來。人們便有些不安靜,或許還想到了那四十塊錢的價值。
放映員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里加上了解說。他說這部片子不同於一般電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著說話。不說話也有教育意義。然後進一步解釋說,這位大嫂叫英嫂,她發現受傷的戰士生命垂危,便餵他喝自己的辱汁。戰士喝了英嫂的辱汁,才得救了。」請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辱汁!」放映員喊。
」辱汁」到底使幾乎沉睡了的觀眾又清醒過來。
」辱汁是什麼物件兒?」黑暗中有人在打問。
」辱汁,辱汁就是媽媽水唄!」有人高聲回答道。端村也不乏有學問的人。
那解釋很快就傳遍全坑,最先報以效果的當是端村的年輕男人。在黑暗中他們為」辱汁」互相碰撞著東倒西歪。
老人們很是羞慚。
那些做了母親的婦女,有人便伸手掩懷。
姑娘們裝著沒聽見那解說,但壕坑畢竟熱烈了。
沈小鳳並不掩飾那」辱汁」對自己的鼓動,心急火燎地在黑暗中搜尋著陸野明,她願意他也準確地聽見那解說。在黑暗中她找到了他,原來他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那高出別人的腦袋,以及腦後豎起的一撮頭髮……都使她滿足。
後來電影裡的英嫂踮著腳尖在灶前燒了一陣火,戰士蹦跳著喝了她遞給他的湯,終於挺胸凸肚地走了。
電影散了,壕坑裡一片混亂。女人們尖聲叫著孩子,男人們咳嗽著率領起家人。
月亮很明,照得土地泛白。人們踏著遍地月光四散開去,路上不時有人罵上一半句,罵這電影不好看,並為那四十塊錢而惋惜。但」辱汁」的餘波尚在繼續,半大小子們故意學著放映員的語調高喊著」辱汁!辱汁!」撒著歡兒在新耙平的地里奔跑。是誰在月光照耀的漫地里發現一件丟掉的」襖」。」誰丟了黑襖咧!」嚷著,彎腰便抓,卻抓了一手濕泥。舉手聞聞,原來是抓了一泡尿。許多人都罵起了髒話,那髒話似乎是專門罵給後面的姑娘聽。
知青們裹著滿身月光,裹著半大小子的髒話,繞道村南,像端村人一樣朝村里稀稀拉拉地走。陸野明和沈小鳳不知為什麼卻落在了最後。沈小鳳分外安靜,不時用腳劃著名路邊黃下去的枯糙。陸野明離她很近,聞見由她挾帶而來的壕坑裡的氣味。
安靜並不持久,無話的走路很快便使他和她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們只覺得是靠了一種渴望的推動才走到一起來的,這渴望正急急地把他們推向一個共同的地方。
忽然他們停住腳。卻沒能意識到迫使他們停住腳的是那座佇立在場邊的麥秸垛。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輪廓,它那鋪散在四周的細碎麥秸,使得他們渾身脹熱起來。他們誰也沒弄明白為什麼要在這裡停住,為什麼要貼近這裡,他們只是覺得正從那輪廓里吸吮著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溫暖。他們只是站著不動……
許久,他們才發現站在麥秸垛前的不是兩個人,是三個人。那一個便是楊青。
還是楊青先開口。她躲開陸野明的輪廓,只對沈小鳳一個人說:」我知道你落在後邊了,就在這兒等你。」
沈小鳳很含混地作了一聲回答。
楊青先走,沈小鳳緊跟了上去。陸野明努力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第二天大風。灰濛濛的曠野上遠遠地蠕動著三個人影兒。
是生人。
遼遠的平原練就了端村人的眼力,遠在幾里之外他們就能認出走來的是生人還是熟人。
正在拔棉花秸的栓子大爹望了一會兒說:」都是漢們家,一準兒是奔咱村來的。看那架勢,來者不善哩。」
人們一下都想起了隊裡的小池。
第五章
十歲的小池在聽叔伯兄弟講女人。
冬天,早春地里人少,他們把被太陽曬暖了的麥秸垛撕幾個坑窪,臥進去,再把鋪散下來的麥秸堆蓋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從身上升起來。
小池個兒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為自己開闢一席之地,只仰臥在鋪散開來的麥秸上,再胡亂抖幾根蓋住肚子和腿。他表現出的規矩誰都認為有必要,他表現出的規矩誰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們為什麼專講前街一個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渾身透著新鮮。那時她正是剛過門的媳婦,現時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們都宣稱和那女人」靠」過,把一切道聽途說來的男女行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體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別人。講得真切,充著內行。
小池對他們的行為,乃至現時他們身上富足的麥秸,都產生著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單薄,越發覺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們的故事並不僅僅包含著炫耀自己、感染別人,感染了,有人還將受到檢驗。受檢驗者當屬於那些平庸之輩。弄不清什麼時候,弟兄們便一躍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褲子。小池的褲子被扒掉了,只是捂住那兒圍著麥秸垛亂跑。
他們還是看見了小池的不規矩之處,小池的臉紅到耳根。
小池決心不再來聽他們講女人。誰知當他再次發現叔伯兄弟出了村時,卻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見素改,碰見她時臉一紅就跑。
成年後,弟兄們相繼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時的一切。原來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虛幻,虛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標準卻留給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後來他看過大芝的辮子,甚至毫不猶豫地埋葬過她。但他認為,無論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標準。
女人的標準和他的富農成分,使小池在鬱悶和寂寞中完成著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說:」不行就打聽打聽遠處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個端村,常有四川女人來這一帶找主兒。小池爹出高價,前後共拿出兩千五,人托人領來了四川姑娘花兒。
花兒坐在小池對面,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聽不見音響兒,急得什麼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紙,直向里噓氣兒。
小池望望窗紙,終於看見了對面的女人。這女人還年輕,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邊垂下兩根乾澀的短辮;黃黃的臉,一時看不准歲數。
她感覺到小池的注視,也注視起小池。小池看見,那是一雙柔順的大眼睛,目光里沒有他想像中的羞澀,只有幾絲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里有話。
她並不是女人的標準,可她是個實際的女人。童年的虛幻就要在眼前破滅,然而破滅才意味著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標準,應該是女人對自己的依戀。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戀。他明顯地感覺出身上的力氣,希望有人來分享它。末了,他對她說:」咱這兒,飯是頓頓吃得飽。」
小池娘在窗外鬆了一口氣,趕緊又到供銷社給花兒扯了一丈二紫紅條絨。家裡已經有了滌卡、毛線和襪子。
花兒和小池結了婚,飯吃得飽,戀自己的男人,一個月氣色就緩了上來。臉上有紅是白,頭髮也生了油性。她很靈,北方的活兒摸哪樣哪樣就通,做起來又快又精細,在地里幹活兒常把端村人甩在後頭。
麥子澆春水時要刮畦背兒,花兒非去不可。小池說:」你們那邊兒,麥地沒畦背兒,這活兒你做不了。」
花兒不吭氣。小池前腳走,花兒扛了刮板後腳就跟上去。到了地頭用心看著,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們就聚過來看花兒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謹、伶俐。
飯吃得飽,戀男人,結婚兩個月,花兒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彎腰側著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說:」往後你就摸索點兒家裡的活兒吧。」
花兒不聽,嘟囔著說:」你怕的哪個。」
小池說:」我是怕……」
花兒說:」你怕個啥子喲!」
小池說:」身子要緊,咱家不缺你這幾個工分兒。」
花兒說:」家裡有男人,哪有不懷胎的女人。不礙。」花兒又說起了端村話。
小池不再說話。他不再去想花兒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為什麼,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麥秸垛里的一切。那時弟兄們的荒唐話曾騙過他,現時什麼荒唐話還能騙過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兒的氣味又包裹了他。
花兒還是下地了,還淨撿重活兒干:拉排子車,上大坡,下大坡,淨爭著領頭。
刨地,光著腳丫掄圓一把大鎬,腳丫在新土裡陷得很深。
挑水,挑滿了水缸,又澆院裡的菜畦。
人們開始瞅著花兒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這樣不知深淺地使喚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