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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07 作者: 鐵凝
我說我信,但我可是地道的國粹怎麼會像洋人。肖禾說旁觀者清啊。她說她還帶給我一樣東西,是在國際列車上從一個俄羅斯倒爺手裡買的,我說拿出來看看。她拿了出來,是一架仿古單筒望遠鏡,尺把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枚大號手榴彈。她替我把它拉長,給我對對焦距,遞給我說,你四處看看,帶微距的。我舉起望遠鏡向窗外一掃,一下就掃到了對面的陽台,心中一個顫抖----我不是走上對面陽台了吧!陽台無人,我只看見廚房餐桌上有個瓶子,寫著蕃茄沙司,一瓶啤酒是豪門干啤。
肖禾見我喜歡這望遠鏡,頓時也喜洋洋的,她告訴我雖然望遠鏡外觀笨拙,但鏡片是德國蔡斯,出自二戰後德國向蘇聯賠款造的工廠。
我拿著望遠鏡故意裝作對於對面的若無其事,當肖禾也想用它看看對面時,我立刻用望遠鏡瞄準了肖禾。我說肖禾你猜我看見什麼了?肖禾說看見什麼了?我說我看見你胃裡的俄國列巴還沒消化完呢。還有……還有我不說了。肖未說淨放屁,這又不是×光。我們倆都樂了。我們都不再提望遠鏡。我說肖禾,望遠鏡我也看了,現在我可是想領你參觀參觀這座倉庫。肖禾說這兒有什麼可看的,我說這兒有秘密,我是想把肖禾調開,我不願意她也窺測對面,不得已時我就給她講那些空抽屜。我邊說邊往外走,肖禾還真傻乎乎地跟了上來。
我領著肖禾樓上樓下亂轉,走了好幾個房問。當我們又進了一個房間時,肖禾一眼就發現這裡全是床。
是的,到處是床,散發著被冷落的寂寥,也散發著勾人慾念的誘惑。而密布著蜘蛛網和灰塵的空間更使這一切宛若戰後廢墟或者陰濕的巢穴。有時能喚起人慾望的正是這些廢墟和巢穴,在廢墟和巢穴里人更要以百倍的瘋狂來證實自己的生命。就因為站在眼前的是肖禾,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布滿塵埃的床比抽屜可愛。
肖禾在一張床前站住,我繞到她的背後,低頭親親她的後脖梗,然後伸手將她擁在懷裡,我的胸膛緊貼著她那汗津津的充滿彈性的脊背,我想起這姿勢分明是從對面那個高個子男人那兒學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摹仿他的姿態,只感到這摹仿的必要。肖禾對我的行為或許有些意外,或許有些不意外。她愣了一下便轉過身來用力使我倒向一張床,我又聞見了她大拇指上的唾沫味兒。
我們在床上滾著塵土,事後肖禾對我說,她很後悔把我從北門市逼到了南門市,說現在我不必怕她了,她思路開闊多了,早晚會跟別人結婚。但假如她和我偶然相遇,希望我也別拒絕她,這就夠了。我說你看上誰啦?她說她希望能看上這設計院的一位,這樣就離我近了。我說真要結婚,還是要慎重的。她說你是誰?你管得著嗎?
我是誰呀,她的確也不用我管。她的話倒是卸掉了我多年的重負,我才說些慎重什麼的。當我心中不再有負擔反而對肖禾產生了一種說不盡的滋味,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又換了一張床,肖禾有時哭有時笑。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我把肖禾扒得光光的,我也光光的,也很深入,直到我們變成兩個泥猴。我們土鼻子上眼兒的****坐在床上,我頭一回覺得肖禾有那麼點可憐,可肖禾卻是一副滿意相兒,兩隻髒奶在胸前翹著,還不時扭扭這兒,弄弄那兒。觀察了一會兒這房子,她沒頭沒腦地說:咱倆開旅館呀。我說在哪兒,她說就在這兒,先給它起個名兒叫「愛神」。我說多難聽呀,聽上去像jì院。肖禾說何必這麼刻薄,要不就叫「路人之家」----過路的誰住都行。我說聽上去像收容所。最後肖禾說我沒誠意,說她永遠也不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我說人之常情吧,我說人所以為人,就是具備了這點聰明,全人類都一樣。肖禾說是啊,可是為什麼我想什麼你都知道?我說那是你樂意告訴我。肖禾說就算是吧。
她說著,猛一轉身把我壓在她的身子下邊,兩條胳膊緊緊箍住我的脖子仿佛要掐死我。我感覺有人進了房間,我看見林林站在床前。她穿著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裡,滿臉通紅,竭力想證實眼前是怎麼回事。後來她終於弄清了,張了幾次嘴,沒發出聲來,兩隻拳頭在口袋裡一鼓一鼓的。奇怪的是我並不尷尬,只一門心思地琢磨為什麼她不把拳頭從口袋裡拿出來。
林林走了。過了一會兒肖禾也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朝對面望去,覺得對面已被我遺失了一百年。我迫不及待地獨自用望遠鏡向對面巡視,窗內仍然無人,煤氣灶很白,灶上有隻打火器,打火器上有一行小字:madeinjapan……
清晨,我等待著對面出現在我的鏡頭裡,我早把模糊已久的玻璃擦亮了一小塊。把望遠鏡頂在玻璃上。我甚至提前刷了牙洗了臉,我願意讓一個乾乾淨淨的自己去注視一個新鮮的對面。
她推開門走到陽台上,隨便穿了一件大背心,頭髮有點亂。當她猛然間把臉轉向我時,她的臉就仿佛一下子貼在了我的臉上,甚至比貼還近。我發現她確實已不年輕,眼角已有了淺顯的魚尾紋。但嘴唇飽滿,脖子結實,腮邊有一粒黑痦子。她坦然地盯著我就像有意迎接我的瞄準,我心跳了幾下就平靜下來,因為我發現她並沒有看我,她的眼光正穿越了我和我身處的這座倉庫,凝視著房後的原野。那裡,麥子已經收割,秋莊稼尚未長成,田野一片豁達。她凝視了半天才收回眼光,這時我看見她眼裡滿是淚水。我第一次發現了她的眼睛的與眾不同,眼淚使它們閃爍出一種嬌嫣的玫瑰色。
第九章
她獨自對著窗外,就那麼默默地流了一會兒淚,不像有什麼大不了的悲痛。給人感到這種人即使有大不了的悲痛,她也會不在話下。果然,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在這個時間該做的,她又開始做起來,當她坐下來吃早飯時,一切又是有秩有序。
至於對面的兩個男人,我卻不願意用望遠鏡瞄準他們。起初我想把這解釋成不屑於,實際我是不願意他們的臉在我的視線里呈現出不容置疑的清晰,我討厭這種清晰就像討厭他們的存在。這時我已明了我是那樣地討厭他們,若在他倆之間再作選擇,我對那矮個兒男人更是充滿憎惡。這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輪番出現,卻沒有碰面的時候。我很想弄清他們出現的規律:高個子每星期什麼時間來,矮個子每星期什麼時間到。這段時間我為搞清他們出現的規律而心神不寧,搞清這件事簡直成了我的生活目的。我曾經把某人假定成一、三、五,把某人假定為二、四、六,不對。我又把某人定為一、二、三,把某人定為四、五、六,又不對。我把每周的七天一次次地顛倒排列,一次次地失敗。那麼他們是無規律的,可無規律就要撞車。有時我覺得我簡直成了私家偵探。後來我只搞清了一點,就是高的和矮的誰都不曾在這兒過夜。我想,女人和男人能睡在一起終歸是不易的。找到了這個信條,我便從中得到了些許安慰。肖禾散布我和她的「睡覺」,也就成了地道的無稽之談,我真願意落個:你是誰呀!
誰知我的信條也有被打碎的時候:有一個深夜我被對面驚醒了,驚醒我的是對面的燈光。我從床上爬起來朝窗外望去,原來深更半夜對面陽台上亮起了燈----確切地說,是陽台的廚房裡亮著燈。對面正在喝飲料,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男式襯衫,襯衫下擺齊著大腿,給人一種裡邊什麼也沒穿的感覺(穿沒穿誰知道)。令我不能容忍的是,那矮個子男人就站在她的身邊,他也舉著一杯飲料不慌不忙地喝著,還一邊俯身去親她的胸脯。對面對他沒有激情,但有一種溫和的接納。我感到周身熱血沸騰就仿佛對面和這男人一道欺騙了我。
我開始像憎惡那矮個子男人一樣憎恨起對面,心中閃過我能夠記住的所有五花八門的道德箴言。從痛打羅欣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月,我甘心情願在黑暗中熬著時光,忍受著惡濁的空氣,難道就為了欣賞這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鬼混麼?我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渴望電燈的光明和洪亮、寬廣的聲音,假如不是處在深夜我會立刻拔腿出去找總務處要燈泡。找燈泡、把屋子弄亮的念頭持續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直奔總務處,在幼兒園門口碰見了林林,她正領著孩子們往外走。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沖她笑笑,她瞪了我一眼(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但當我快步走過了她和她的孩子們,身後卻響起了一片嘹亮的童聲:「叔----叔----好!」(這是我意料之外的)
我不得不回過頭來答應著孩子們,順勢再沖林林點點頭。她又瞪了我一眼,這次不如剛才狠,我感到她有話要說。我迎過來,背對孩子們,她說她有件事想告訴我,說肖禾找過羅欣。原來這傢伙到底流竄到了南門市,為什麼不去再找找那個哈薩克斯坦人?林林的消息正中我的下懷,而她卻當做一枚小炸彈投擲給我,這正是許多天真姑娘的令人心酸之處。顯然,我與肖禾的****同林林的相遇,反而成了我和林林關係的催化劑,她才用了個激將法,好激起我對肖禾的憤怒。實際肖禾趕緊找個主兒比什麼都強。
林林緊緊盯住我看我的反應,我只裝了滿腦瓜子燈泡和流行歌曲的旋律,光明加上音樂已是能叫人神魂顛倒。我用應付的口氣對林林說,肖禾有這個自由啊,我不在乎。林林馬上追問我究竟在乎什麼。這話問到了根本,我想說我最在乎的就是窗外那個陽台,但我卻鬼使神差地說我最在乎的是你,可我現在有事,過一個星期咱們約個地方談談。
林林卻說一個星期可不行,一個月我也不一定和你談。你在乎我,我就得在乎你?
我說那就算我自作多情吧對不起。林林張張嘴還想說什麼,我已經拔腿走遠了。
在總務處,我向處長申請兩隻五百瓦的燈泡。處長問我要那麼大的燈泡幹什麼,我說我是看倉庫的,倉庫亮點兒防賊。
處長說據他所知那個倉庫從來就沒進過賊,賊不會惦著一堆破桌椅爛板凳。這麼好幾十年了,他們只抓過一個附近農村的老頭。處長說那時他剛從部隊轉業,分配在院保衛處。有一次他們繞著院牆巡邏,發現有個老頭正用磚頭砸牆角上的燈泡。處長說那時候的設計院戒備森嚴,院牆上隔不遠便有個大燈泡。天一黑,燈泡都亮起來。處長說他們衝著老頭追過去,問老頭為什麼砸燈泡。老頭說我們村的電不夠使,你們這兒的電多,截你們點兒電,正合適,光電線里存的這點兒電也夠我們使了。處長說你老人家懂不懂電啊,電根本不是你說的那個道理。老頭說你說電是個什麼道理?有一回我去鋼磨上磨麵,出家門時拽拽燈繩燈還亮著,一到鋼磨上就停了電。我對磨麵的閨女說,停電了不要緊,電線里存的那點兒剩餘的電正夠磨我這二十斤麥子。那閨女也和你一樣,說我不懂電,我怎麼不懂?澆地的工夫停了電,壟溝里還能存住一股子水呢,電線里怎麼就存不下一點兒電?老頭把處長給說樂了,處長說後來他還推薦這個老頭做過設計院的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