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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07 作者: 鐵凝
    我為之服務的這家設計院是個頗具規模且保密性很強的單位。據老同事們講,過去各科室、各車間之間都不了解彼此的任務,外人進院辦事,要自帶檔案。由於它的規模和性質,使它地處南門市的最邊緣,與郊區的鄉村土地接壤。它仿佛是被南門市拋擲出去的一個龐然大物,又仿佛是南門市繼續向外擴張自己的一個急先鋒。連接南門市與這「急先鋒」的,是每隔二十五分鐘開來一輛的公共汽車。汽車把粉末兒一樣干細的黃土帶進市區,又從那裡載回一些大院裡我已熟悉的面孔。除非特殊需要我難得乘公共汽車去瀏覽一次市區,因為這設計院好比一座微型小城,吃、穿、用、玩的設施基本齊備,它無時不在告訴我這兒就是我需要的一切,何必要用乘公共汽車來證實你在南門市的存在呢。我只乘公共汽車去過一次市中心的大侖酒店,一位大學同學發了財,路過南門市在那兒請我吃飯。

    這同學是倒騰電腦發起來的,身邊伴著一位女郎。女郎臉上塗抹著疲憊的脂粉,脖子上爭先恐後地繞著好幾圈金項鍊。我以為這是他的太太,他卻大大方方地告訴我說不是,但比太太更親密。女郎大腿壓在二腿上直樂,兩條腿神經質地抖個沒完。這同學問我是不是已經給什麼人做了丈夫,我說沒有,他說這就對了----不過就算當了丈夫也用不著怕誰。什麼叫丈夫?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內是你的夫,一丈之外立即作廢。那天我們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彼此又說了些哥兒們義氣之類的廢話,一瞬間我感到我自己挺沒意思。

    當我從酒店乘車歸來,當汽車駛出市區我在車上遙望著矗立在原野上的設計院那白色的樓群,它就像行走在平靜海面上的一艘巨輪,襯托著它的似乎將永遠是風平浪靜。

    我打算就在這「巨輪」上從容、自在地活上一陣,而且我已經在這裡發現了幾個有些姿色的女性,比如設計院幼兒園的一個阿姨----後來我知道她叫林林。這是個黑眉毛白臉的小個子姑娘,在人前裝得文文雅雅,領著孩子們在南路上散步時,走到僻靜處就伸手到白大褂兜里摸零食吃。或許正是這個摸零食吃的動作吸引了我,使我有時候很想把她擁在懷裡,像餵孩子一樣餵她吃點什麼。這個俗不可耐的想像總鼓動著我尋找機會接近林林,比如算好時間故意在她帶孩子散步時走過來。那時我裝得步履匆匆,「匆匆」到簡直就像沒看見身旁有一隊孩子和一個漂亮姑娘。有一次當我一無所獲地白白穿過了林林的隊伍,在我身後卻突然爆發出孩子們齊聲的招呼:「叔----叔----好!」我無比激動地回頭看林林,她正低頭彎腰給一個孩子擦鼻涕。她裝作對一切渾然不知,那僅僅是裝作,我懷著百分之百的把握想。果然,當她以為我已遠去時就慢慢抬起頭來,我正好放肆地迎住了她的目光。她很矜持地沖我笑笑,只有我知道這分明是久已對我有過觀察的笑。假如不是這期間我出了點事,很快我就會邀請她去我的單身宿舍做客了,但事情就出在我的宿舍里。

    第三章

    起初宿舍獨屬於我個人,也許正因為它曾經獨屬於我,才使我產生摟著幼兒園阿姨餵她零食吃的念頭。但好景不長,正當我和林林有了交往可能的時候,這宿舍不再獨屬於我,行政處給我塞進來一個名叫羅欣的人,從此這個戴眼鏡的孱弱的瘦子成了我的同屋。我得承認羅欣基本是個善解人意、不惹是生非的「舍友」,而且他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意。每當我坐在自己桌前翻著閒書喝幾口白酒時,他總是拿出他的啤酒很誠懇地說:「喂,喝點兒啤的吧。」我討厭有人把啤酒說成「啤的」,但我竭力壓抑著心中的厭惡,竭力譴責我這種挑剔他人用詞的毛病。況且羅欣與我相比真是不堪一擊的樣子,若是將他剝光了去給畫家當模特兒,畫家們肯定無法找出他身上的哪塊肌肉在哪兒。於是我可憐起羅欣,捎帶著也可憐起他那句「喝點兒啤的吧」。

    但羅欣的另一個習慣卻使我越發不能容忍,便是他每晚必須一次的洗涮他的那個玩藝兒。為此他的床下總備著一個稍大於飯盆的搪瓷小盆,盆內總扔著一塊烏七麻黑的小毛巾。我相信這決不是出於衛生的需要,因為離我們不遠就有浴室,每晚我們都可以去洗熱水澡或冷水澡。羅欣的洗涮在熄燈之後。當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使房間從漆黑一片轉向朦朦朧朧,羅欣便躡手躡腳到床下取他那個小盆,然後是一陣撩水聲。那聲音謹慎而忸怩,那聲音使我輾轉反側,使我常像遭到猥褻。我想發無名火,想探出誰是羅欣的未婚妻然後趕快把羅欣的事告訴她。我還想出其不意地把羅欣痛打一頓,最好就在他正洗得起勁的時刻。後來打人的念頭終於把我弄得十分快樂,渾身的肌肉一陣陣發脹。一日,當羅欣又在使用他的小盆時,我一躍而起「啪」地拉開了燈。正蹲在屋角的羅欣嚇得跳了起來,雙手捂住腿襠。當他想拽過一條毛巾圍住自己時,我幾拳就把他打出了門。羅欣的眼鏡跌在地上,使他連還擊都找不到目標。我一邊痛打羅欣,一邊不忘將他那小盆踢到走廊。我的舉動驚醒了熟睡的人們,當我被保衛處的人強行拽走時,羅欣已是鼻青臉腫。我一路後悔著沒有踢到他的襠里。

    我打羅欣,實屬蠻不講理,便想閃出一朵道德的火花----自己把責任完全擔起來。當保衛處審問我這次事件的原因時,我對羅欣那個毛病隻字未提,只說是因為我晚上喝醉了酒。後來保衛處、行政處(可能還有院領導)研究對我的處理,我便寫了該寫的檢查,接受了該接受的處分。我毫無怨言,最後只聲明一點:決不搬回宿舍去住。行政處問我不回宿舍回哪兒,我說去看倉庫。

    設計院的這個倉庫,是一座遠離辦公樓區、緊挨院牆的獨立建築,灰磚三層樓。我早就注意到平時很少有人光顧這裡,這使它顯得孤立而冷清。原以為這庫里存放著單位的一些秘密,其實不然,這裡塞滿了早被替換下來的桌椅、櫃櫥、舊慶和鋪板,像個家具庫。倘佯其中,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一座住房緊迫的城市,為什麼能夠容忍一座好端端的樓房專供存放破舊的桌椅?這些蒙著厚厚灰塵的桌椅亂七八糟地相互交疊著腿腳,像是一場惡戰剛剛開始,又仿佛它們從前的主人無休止地爭論之後留下的遺蹟。主人中有的雖已故去,但靈魂還會在夜深人靜時飄遊而來,尋找他或她坐過的椅子,尋找他或她存放過秘密的帶鎖的抽屜。或者還要尋找他或她用過的某一張床,回味發生在床上的他們那不可言說的事,好比我同肖禾發生在她床上的那樣。你可以永遠不理睬這些靈魂的飄遊,但你卻不要妄圖毀滅這飄遊本身。越是貌似沒用的家什,對人越是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威力。因此看守還是必要的,派專人看守這滿樓的爛木頭雖說有點煞有介事,卻也顯出了一種莊重和正規,誰能保證那些家什有一天不會拔腿出來給社會添亂呢。

    當我進駐了倉庫,才知道或許我是第一個正規看守它的人,也才知道行政處為什麼挺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這倉庫其實就沒人看守過。這意味著我忽然獲得了一種無邊無際的自由,有的是桌椅供我用,床也任我挑,可以打著滾兒地睡了這張睡那張。我攜著行李來到行政處指定給我的房間,房間在三樓。這裡的桌椅相對少一些,使我從門到窗戶可以順暢行走。共有三張單人床可供我選擇,我毫不猶豫地把行李扔在靠窗的床上。這時我才聞見滿屋子那種辛辣、潮濕的塵土味兒。我用力推開幾乎鏽住的窗戶,正對著這窗戶的,是一個用鋼窗封起來的明淨的後陽台。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南門市醫學院的一座宿舍樓,我的倉庫與這幢宿舍樓僅一牆之隔。距離是如此地迫近,以至於我都能聞見對面陽台上做飯時飄來的陣陣米香。米香飄過來,迫使我朝著有米香的地方觀測。我看見對面陽台的煤氣灶上有一隻中型不鏽鋼鍋,有氣從鍋里冒出來。那麼,鍋里煮的肯定是大米粥。後來,鍋潽了,辱白色湯汁頂起鍋蓋往外溢,引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從房裡(廚房)衝出來掀開鍋蓋,熱氣還噓了她的手,她奓起手來放在嘴邊直吹。

    我目瞪口呆。

    我所以目瞪口呆,是因為這個女人只披了件浴衣。所謂「只」,是因為她實在是光著身子的。她衝出廚房時,****就被我一覽無餘。我覺得眼前很亮,像被一個東西猛地那麼一照。常有消息說,一種天外來的飛碟就是赫然放著光明一划而過。她放著光明一划而過,但還是給我留下了觀察的機會。我猜她不再是情竇未開的姑娘,有三十吧,三十出頭吧。但她體態很棒。棒,不光是美。有人很美但不棒。她的脖子、****、肚子、大腿……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棒。這使你覺得最打動人的女人不是美,實在是棒,男人的目瞪口呆只能是面對一個棒女人。面對肖禾我從不目瞪口呆,還沒有女人使我目瞪口呆過。

    我開始研究她的行為邏輯,發現她那一頭濕漉漉的短髮。這顯然是正在洗澡,想起陽台上的鍋,才迅速從衛生間抓件浴衣就奔了出來。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她不把浴衣穿好呢?顯然,她早就知道她面對的是一座從無人問津的大倉庫,她完全可以對它視而不見。於是她放心了,無拘無束了。人在放心時,在無拘無束時也願意把自己暴露給自己。

    這是5月的一個黃昏,南風把麥子吹黃的季節。麥海在這陳舊倉庫的周圍洶湧。我感謝我的選擇,感謝行政處為我指定的這個房問。我悄悄地關起窗戶,又蹬上桌子擰下燈泡,並且把燈繩用力拉斷。我願意在黑暗中生活,願意讓對面----以後我一直這樣稱呼她----以為她面對的仍然是一座被大自然包圍著的老倉庫。

    我在北京念書的第二年暑假,因為無所事事,就受了一則電視廣告的慫恿,乘火車去兩百公里之外的一道大峽谷旅遊。在峽谷入口處,我和當地嚮導因為價錢發生了爭執,這時有個姑娘趕過來說,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與她合雇一個嚮導,每人就能少拿一半兒錢。我看了她一眼,立刻表示同意。我已斷定在我和她之間註定要發生點什麼。她是合我心意的那種女性,不張狂也不忸怩,身材瘦削,腦後束著馬尾辮;臉上的兩三粒小黑痦子使她的面孔顯得俏皮、動情;眼睛不大但挺亮,總像在為什麼事而激動。

    我們走進涼森森的峽谷,陡峭的崖壁上正盛開著濃密的海棠花,遠看去像飄逸的雲。底處儘是鵝毛筆一樣的羊齒莧和葉片圓圓的獨根糙,逆著珍貴的陽光,它們格外剔透。嚮導是老實巴交的當地農民,操一口當地土話,舌頭該打彎時打不過彎來。他笨嘴拙舌地給我們介紹完海棠花和羊齒克,又講起當地的故事傳說,許多故事都和明朝的朱棣(燕王)聯繫著。有一個故事說,燕王掃北時,這峽谷周圍的山村野舍也頗受兵荒馬亂之苦。一日他正率兵騎馬追趕聞風而逃的山民,發現一個逃命的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大小孩,手中牽著一個小小孩。燕王心中奇怪,勒馬問那婦女,為什麼讓小小孩走路,卻把大小孩抱起來?婦女說小小孩是自己親生的,大小孩是丈夫的前妻所生。燕王聽後感慨萬端,驚奇這窮山惡水之中竟有如此善良仁義之人,隨即告訴婦女不必再出逃。燕王讓她回村後在院門口插一桃枝,士兵見到桃枝便會繞過她家。婦女回到村里卻將此事挨家相告,第二天燕王的隊伍一進村,發現家家門口都插滿了桃枝,燕王只好命士兵放過整個村子。後人為了紀念這婦女的德行,年年4月都在門口插桃枝,久之,又將桃枝換作了桃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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