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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05 作者: 鐵凝
    「40年前本市男童滑梯墜死有新說,40年後大款之妻墓園深處道隱情。」

    韓桂心虛擬的小報新聞標題趣味不高,但正合那麼一種檔次,使我一下子游離了事件本身,想著這女人若是朝這類新聞記者的方向努努力,倒說不定是有發展的呢。標題中「本市男童」、「大款之妻」和「滑梯墜死」、「墓園深處」這類的詞很有可能對市民讀者產生招引的吊胃口的效果。

    啊,這真是一個沒有罪惡感的時代,連懺悔都可以隨時變成噱頭。

    韓桂心見我不置可否,就說我肯定是在心裡嘲笑她。我說沒有,我說我可以答應她,介紹本市那張名叫《暮鼓》的晚報記者採訪她。我說著,心裡已經想要躲開韓桂心這個人和她的事了,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我自己挺無聊。韓桂心說:「那麼我們約好,明天下午3點鐘還在這裡怎麼樣?明天中午陳先生和我丈夫有一個工作午餐,我丈夫邀請了我出席。我會在這個工作午餐上向陳先生宣布陳非之死的真相,然後我趕到陵園會見《暮鼓》的記者。」我說這又何必呢,邀請記者一起吃飯不就得了。他可以旁聽,你也可以少跑路。韓桂心馬上反對說:「商人都有自己的商業秘密,記者怎麼可以旁聽。」我說那你可以在午餐之後約記者去找你。韓桂心說她就選定了烈士陵園。她說:「你忘了我擬定的那個標題了麼:40年前本市男童滑梯墜死有新說,40年後大款之妻墓園深處道隱情。敘述這件事我追求一種氛圍,墓園深處就是我最理想的氛圍。你不是也喜歡這兒的氛圍麼,你不喜歡你為什麼總到這兒來?」我對韓桂心說我的確喜歡這兒,我喜歡這兒的大樹;我喜歡這兒沉實平靜的墳墓;我喜歡這兒永遠沒有人來坐的那些空椅子;我喜歡這兒的空氣:又透明又苦。我還喜歡這兒正在發育的一切,丁香們抽新芽了你沒看見麼,那些小米大的嫩粉色新芽就像嬰兒的小xx頭,對,嬰兒的小xx頭……韓桂心打斷我說:「我更喜歡坐在墓園裡的你——我要請你和記者一塊兒來,你做見證人。你一出場,這事的新聞價值就變得更加不言而喻了。」我告訴韓桂心我已經沒有再同她見面的必要,韓桂心說她要想找我就能找得到,她還知道我家裡的電話。

    天黑得更厲害了,我和韓桂心已經看不清彼此的臉。黑天和我眼前她那張不清不楚的臉使她剛才那番話更有了幾分威脅的含意。我試著憐憫她,試著在心裡承認這一切並不純粹是無聊。我還想起了她的母親,那位陷進棉被不能自拔的張美方女士……分手時我答應韓桂心,明天下午3點鐘和《暮鼓》的記者一起在烈士陵園和她會面。

    第二天下午3點鐘,我如約來到烈士陵園,但是沒有約什麼記者。昨晚回家之後,我又把計劃稍作了修改。也許我的世故使我本能地不願意讓別人借我的名義把他們自己的事炒得沸沸揚揚,我不想為此付出什麼,也沒有義務一定要付出什麼。或者緣由還不止於此,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到韓桂心的「告訴他」後面大約還有麻煩。她怎麼能預測和把握陳先生和她丈夫聞聽此事後的反應呢?她又怎麼能保證事情會有板有眼地沿著她設計的軌道發展下去呢:懷上她丈夫的孩子並成為新聞人物。

    遠遠地,韓桂心向我走過來。今天她穿了一身純黑絲麻西服套裝,裙子很短,鞋跟很高,這使她的行走顯得有點搖搖晃晃。她的步履不再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種T形台上的風範,她有點像趕路,又有點像逃跑。她又戴上了那副灰藍鏡片的「十級方程式」太陽鏡,讓我看不清她的眼,但我卻看清了她的嘴:她那奪目的口紅已經很不均勻地溢出唇線,顯然是飯後沒有及時補妝,這使她看上去好似剛剛嘔吐過帶血的物質。她奔到我跟前,連坐都來不及就問我記者呢,記者來不來?我不置可否地說來又怎麼樣,不來又怎麼樣。韓桂心說記者最好別來了,事情有些麻煩。我對韓桂心說記者不會來的,因為我根本沒約記者。韓桂心這時已經坐下,她點上一支「駱駝」問我:「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韓桂心加重語氣說:「本來你就什麼都不知道。」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預感應驗了:韓桂心的「告訴他」並沒有收到令她滿意的效果。我於是連自己都沒有準備地說出了帶有挑釁意味的話:「可是我知道了一部分。」「那是我瞎編的,」韓桂心馬上說,「就像編小說一樣。」「是麼?」我說,我想我的口氣是冷冰冰的,接著便是一陣不長不短的冷場。

    韓桂心抽完一支煙,長嘆了一口氣,首先打破了冷場,就像決心說出一切似的請求我把所有的錄音帶都還給她。她說:「你知道,剛才,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他了,他們,陳先生和我丈夫。結果,陳先生一句話也不說。我丈夫,他走到我跟前扶我起來,他對陳先生道歉,他對他說我精神不太好,剛從醫院出來,可能還要回到醫院去。他說著,用他的雙手攥住我一隻胳膊,用他手上的力量令我站起來離開餐桌。他強迫我走出房間走進他的汽車,他讓他的司機開車強迫我回家。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我已經患有精神病了,我的話因此是不可信的,終生不可相信,這意味著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離開我,有更充足的理由讓別的女人替他生孩子你明白麼?為什麼我就沒有料到結果是這樣的呢!所以請你把錄音帶還給我。」我說我可以把錄音帶還給你,不過我只想弄清一點:你的錄音真是瞎編的,還是你丈夫說你有精神病才使你認為你的錄音是瞎編的?韓桂心沉吟了片刻(筆者感覺是權衡了片刻)說:「我想我的錄音本來就是瞎編的,即使我在5歲的時候有過消滅陳非的念頭,我也不可能有消滅陳非的力量,他是男生……他……總之我不會。我可能做過夢,夢是什麼?有個名人說過夢想是這個世界上惟一不用花錢的享受。我5歲的時候我們家錢少,我們家錢少的時候我的夢就多。也許我享受過夢裡殺人,是夢裡而不是事實,所以我沒殺過人。請你把錄音帶還給我你聽見沒有……啊?」

    韓桂心語無倫次絮絮叨叨,但後來我漸漸不再聽見她的絮叨,我只想著那個倒霉的陳先生,想著一個女人一次狂妄的心血來潮,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摧毀了他已平復了半生的一個結論,然後這女人又能如此隨便地否定她這殘酷的摧毀。我還想儘快離開這個韓桂心,我站起來朝著墓園深處走,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劉愛珍烈士的墓前。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梧桐葉,把柔和的沉甸甸的光芒斑斑駁駁灑向墓體。太陽和墳墓是這般真實,墓中的劉愛珍烈士是這般生機盎然。她赤裸著自己從墓中升起,我看見了她的大眼睛雙眼皮,也看見了她那被日本人挖去了雙辱的胸膛依然蓬勃響亮。那胸膛淌著血,一股熱乎乎的甜腥氣,有形有狀,蓋過了這陵園,這人間的一切氣味,讓人驚懼。我相信墓中這個女人她不會有太多的夢,她就是為了一個簡潔單純的理想而死,就為這,她使我們這些活下來的複雜多變的人們永遠羞慚。

    韓桂心追上我重複著剛才的話,要我把錄音帶還給她。我一邊返身往回走,一邊想起我其實早已把那些錄音帶帶了來,就像我早有準備她會突然向我討要。但我忘在椅子上了,那隻巴洛克風格的綠椅子,錄音帶連同裝它們的一隻小帆布包。我對韓桂心說,我當然樂意還給你,不過我的包丟在椅子上了,你如果願意可以自己回去拿。韓桂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支開我然後自己脫身?實話跟你說你就是不給我錄音帶,你就是掌握著那些錄音帶也沒什麼意義,說到底一切是沒有證據的,說到底你不能把我怎麼樣,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我停住腳告訴韓桂心,請她不要把自己估計得過高,的確沒有人能把她怎麼樣,也許從來就沒有人想把她怎麼樣。我還說我對她的錄音帶根本沒有興趣,眼下我的注意力正在別處。韓桂心問我在哪兒,我伸手指向一個地方說:「在那兒。」

    在那兒,在距劉愛珍烈士墓不遠的一處灌木叢里,在低垂的一掛柏樹枝下,有一個屁股,有一個赤裸裸的正在排泄糞便的屁股。灌木叢和柏樹枝遮住了那屁股的主人,但誰也不能否認那沒被遮住的的確是人的而不是別的什麼的屁股,它就暴露在距我和韓桂心三四米遠的地方。這個屁股在這世上存活的歷史少說也有70年了,它灰黃,陳舊,蔫皺的皮膚起著干皺的褶子,像春夏之交那些久存的老蘋果。在那兩瓣「蔫蘋果」中間有一綹青褐色條狀物體正斷斷續續地垂直向地面下墜並且堆積,他或者她正在拉屎,就在潔淨的墓穴旁邊。我想起了那個身材臃腫、與她的「客人」討價還價的女郎,想起了那個將領帶扭到脖子後頭的髒頭髮男人,想起了我的沉默寡言我的無法衝上去。現在這個骯髒的屁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沒皮沒臉如此膽大妄為。我應該走上去呵斥這個屁股制止這個屁股,我能夠走上去呵斥這個屁股制止這個屁股。我像驗證我自己似的向那個屁股走過去,我走了過去,我低了頭,壓低視線對著它說:「請你站起來!」

    我眼前的屁股在聽到呵斥之後似乎驚悸了一下,然後它消失了。接著灌木叢一陣窸窸窣窣,從柏樹枝下鑽出一個身材瘦小、頭髮蓬亂、面目混沌的男性老者。他雙手提著褲腰,一條黑色抿襠褲的白色褲腰;肩上斜背著一隻流行於70年代的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書包。那書包已經十分破舊,幾道拉鏈四處開裂,用「皮開肉綻」形容它是不過分的。奇怪的是在這隻皮開肉綻的書包上,在書包上的那些永遠合不攏的壞拉鏈上卻鎖著一些各式小鎖,那些小鎖煞有介事地垂掛在這破書包上顯得悲壯而又無奈。或許破書包的主要目的是想以這些鎖來表現書包本身的嚴密性和重要性的,可它們到底還能鎖住什麼呢?

    我斷定這老者是個鄉下來的流浪漢,或者遭了兒女的遺棄,或者受了什麼冤屈,或者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閒人。總之不管他是什麼,我看見他在烈士陵園拉了屎,他的拉屎勾起了我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煩躁,我簡直想跟他大打出手。現在他提著褲腰站在我跟前,他還一臉無辜地問我怎麼了。我對他說你不應該在這兒拉屎。他說什麼叫不應該呀他在這兒拉過好幾回也沒見有人說不應該,他一高興晚上還睡在這兒呢,像在自個兒家似的有什麼不應該。我說陵園裡有廁所你為什麼不去廁所。他說廁所是收費的去一回兩毛錢,他沒錢——有錢他也不會把兩毛錢往廁所里扔。我要他跟我走,我逼迫他跟我走,我說今天你不跟我走你終生也別想出這陵園的大門。他竟乖乖地跟著我走起來。也許他以為我是陵園的工作人員吧,大凡人在別人的地盤上犯了事,總會有幾分不那麼理直氣壯。他在前,我在後,我把他領到陵園管理處,我向管理處的值班員介紹了押他前來的理由。值班員也很氣憤,同時也驚奇,我想他驚奇的是我這樣一個女性,何以能夠對一個老流浪漢的拉屎如此認真。值班員立刻要罰老者的款:20元。老者說他沒錢。為了證實他的沒錢,他讓值班員搜他的衣服,那身散發著酸霉氣味的衣服。然後他又掏出一串小鑰匙逐一打開他那個破書包的小鎖們,打開他那原本用不著打開的一目了然的破書包讓值班員看。我看著他在破書包上開鎖,就好比看見一個人把我領到一幢已然倒塌的空屋架跟前,這空屋架打哪兒都能進去,可這人偏要告訴我:「門在這兒。」老者的破書包里塞著兩隻癟易拉罐;一條髒污的毛巾;幾張報紙;三個素餡包子,其中一個已被咬了一口;還有一隻塑料殼手電筒。沒錢。值班員將一把掃帚和一隻鐵皮簸箕交給老者,要他清掃剛才他拉過屎的那條墓道。這也是懲罰形式的一種,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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