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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王媽最近跟小張結了不大不小的仇。小張是大馬路上西點房的小夥計,寧波人,十幾歲的時候家裡吃不上飯,便劃個破船輾轉到了上海,跟現在這個老闆學生意。幾年下來也算相安無事,總算是有一口飯吃。
老闆家裡有個漂亮女兒,大概是瞎了眼,或者是在被他用蠻力摸了幾把之後蒙了心,竟表示願意跟他好,連女兒她娘竟也在一邊幫腔。老闆五雷轟頂,心想真是作孽啊,幾天沒有關照,家裡的女人怎麼都變成了蠢貨?便叫了小張過來問話,說你歲數也不小了,想討個什麼樣的老婆啊?小張一聽喜上心頭,想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看來事情成了,脫胎換骨就在今日,要沉住最後這口氣。他故作誠懇地說,要丑的沒錢的。老闆便說,好得很,我早知你是實在人,也知你早有此意,會好好幫你安排。當天就把廚房一個啞巴的女兒許了他,晚上就洞房,真的是又丑又沒錢。
這樣的滑稽熱鬧王媽怎麼能錯過?第二天小張又照著點來給她送點心,王媽一邊給他開門,一邊又是嚴肅又是關切地問,喂,你不是剛剛結了婚嗎?怎麼氣色這麼差,一張臉都是黑的,晚上不可以太激動哦,要注意身體啊。小張知道她存心故意,東西一放,錢都不要就跑掉了。王媽更是樂不可支,見人就取笑小張的事。
仇就這麼結下了,她不喜歡小張,小張卻差一點救了她。今天送點心來的是個陌生人,王媽走過去問,小張怎麼沒來呀,不會真的生我氣了吧?說完正要笑,卻聽見門口停的人力車裡有動靜。小張被綁在裡面,正在跳出來,向王媽報警。王媽便往屋裡跑,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日本浪人一槍打在肚子上,怎麼也止不住血,又傷及臟器,就這麼死了。
杜去找黃老闆,黃說日本人明顯是要打仗,這個事我們解決不了,我們能算什麼呢?但搞到你家裡來這個事情要解決,他們不是要找你吃飯嗎?去吃嘛,先解決王媽這件事。日本這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自己定吃飯的地方,不要去虹口。
杜便定了去渡部的餐廳坐談。渡部曾提醒他,他那裡沒有桌子,「你總不能跟他們一起坐個榻榻米」。杜覺得妹夫是日本人,對方應該會更放鬆,殺起來容易些,就打發人提前去擺了桌子,四把椅子。當天杜先生帶了車夫和自己一起進去,渡部在廚房,其他人馬則遠遠地隔了幾個街口守著待命。
車夫在被王媽帶著介紹給杜之前是個拉車的,後來也就一直叫他車夫,他拉車的時候偶爾幫著殺人,不肯收錢,說拉車是主業,偶爾幫著殺殺人是順帶著幫幫忙的事,不好算價錢。王媽覺得他奇怪又有趣,就介紹給了杜,從此一直跟隨左右。所以這次的報復他便尤為急切,先是一槍打死了池田,中島還擊,他便護著杜往外走,中島細心瞄準杜,正要一槍中的時,渡部從廚房開槍打中了中島的腿。之後他扭頭觀望杜走出去沒有時,中島一槍打在他的心臟上,渡部就這樣死在了廚房不算冰冷的瓷磚上。
這個因官司而來的房子,真是充滿了詭異與不祥。
與此同時,杜先生的人馬在街上被突襲了,不久知道是張做的手腳----他念及日本人承諾的所謂銀行股票,大概也是因為自己對時局的分析,覺得日本勝面更大,總之是專注於利害的考慮----杜很傷心。
他原也意識到銀行的事可能會讓老二失落,計劃是要把番禺路上的一個廠子送給他以做平衡的。當然這算不得什麼,還有更傷心、更無法接受的事情----家裡人都被殺了,兒子遭殺戮,胞妹亦亡,只是遍尋不到渡部的兩個兒子。最後,在二樓杜用來抽鴉片的房間的榻里找到了,他們躲了進去,逃過一劫。杜連夜逃離,在法國公使的幫助下,清晨終於上了船,身邊只剩下車夫及兩個外甥。
船行至公海,便有小艇追來,由船上扔了繩子下去,小艇上一人登船,是黃老闆的聽差。無非送些錢來,並讓杜安心,不必操心家人後事云云,再有就是老二躲到日本領館去了,短時間是不會輕易出來的。杜問他老闆可有意去香港避亂,說是沒有,又問那你還回去嗎?答道,老闆沒有說,急著出門,忘了交待他。杜便說那你先跟我一道去香港再說。聽差略躊躇,說老闆雖是沒有交待,但大概還是回去的好,不然誰再給他燒煙呢?便仍是沿剛才的繩索,下到小艇上向上海駛去。
民國二十六年的上海,山雨欲來。
二
小六原本也是沒落讀書人家裡的矜持小姐,碰到婚姻失敗,幾經流轉,每況愈下,眼看就走投無路之際,卻意外投了黃老闆的好,攪和到黃老闆一把年紀,也要趕時髦似的真跑去民政局正式登記離婚,正經事一般地娶了她回家。
可能還是因為沒落吧,她自小的良好教育沒有同樣良好的經濟來配合,便形成一種奇怪的人格,消受不起這樣的富貴,或者確實並非俗物到了拼死也要追逐愛情的境界,又或者真像後來人們說的就是一個花痴,總之,她一天也沒有消停過。
起先只是私下裡跟小年輕們搞搞曖昧,拖拖小手親親嘴,包括黃老闆本尊在內大家都可以佯裝不知,很快就變本加厲地跑去跳舞廳里招搖。跳舞廳里人多嘴雜,就把事情攪成了面子問題,再也無法佯裝不知,吃啞巴虧。
黃老闆臉色一難看,杜先生只好親自出馬。因體恤老闆的苦心,杜只能不斷給小六好處,換取她的收斂。今天答應她南京路上一張廣告牌子,明天又為她甚至去找戴先生商量,備了厚禮請吳小姐稱病把原本定好的角色推掉,讓給她,這才暫且消停下來。
黃老闆帶了小六到杜宅吃飯,說是慶祝她試鏡成功,更是回報杜的一番努力----一大家的晚餐。小六跟老五坐在一起,小六問她,為什麼都叫你老五呢?聽著像男人。老五答我是富春樓里排行第五的跳舞的舞小姐,不叫老五叫什麼?你聽不習慣可以叫我五小姐。張先生帶了個姨娘,也在一邊起鬨,只有渡部始終靜靜地吃喝,掛著淺淺的笑意。杜小姐抱著只有一歲的大兒子,肚子裡裝著小兒子,安靜地坐在渡部旁邊。
小六數落完白痴一般的導演,杜的兒子讓她再談一談趙先生。小六又是不屑又是怨憤地說,還不認識,人家還沒來上過班。他的戲要集中到最後一起拍的,人家是明星,講派頭的。大家又是笑,杜先生隔著飯桌看老六,突然生出別樣的擔心來。
很快就證實了杜的擔心。趙先生頭天上班之後就把小六帶回了家,幫她拉汽車門,關門之前還體貼地幫她弄旗袍的下擺。小報記者一拍一寫,第二天報紙一上街,杜又是愁容滿面,悔不當初。
首先派人去砸了片場,搶回底片,在導演臉上隨便比劃幾下。演的成分居多,也是為了明天的報紙。事後再私下慰問導演或是給錢重新另拍一部戲,反正都一樣----這樣總算找回半張臉面。既然全上海的人都在看著,最理想的當然是殺了小六和趙先生,可即便是要殺掉,總還是要談談。
小六滿不在乎地來了,跟杜一起枯坐。杜憤慨地說,大家都是裝新潮,趕時髦,只有你是個真花痴。小六說,連趙先生都說了,我是演員。杜說那你這次準備怎麼收場呢?小六說,你去跟老闆說說,放過我吧。杜一聲嘆息,你講得倒是輕鬆。小六便也沉默,最後說,那我就去死吧,反正我也就是個行屍走肉,一具皮囊,什麼花痴啊,十三點啊,打發打發時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