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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鵝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們沒有教育沒有榜樣,只是失去教化的皮囊,大概實在怪不得他們。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圈套的起點究竟在哪裡?
造物鍾愛對稱,他想。倒在地上時,他再次看見不遠處的水泥墩。一,二,他知道自己馬上會變成第三個。他沒有牽掛,甚至終於可以將涉谷公園外舞廳里的那人從記憶里抹去了。
這是第多少次了?她們顯然是剛剛修剪過的寬闊腹部的觸感又在心頭閃過。她們四肢均勻,身姿柔軟,張開後的光滑軀體,像展開巨大翅膀的蝴蝶----他鍾愛的一切。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呢?狗屁。再等一等,在呼吸最後停止前,再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最後一件事。他感到熟悉的炙熱,是水泥的溫度嗎?----他感到自己漸漸被固化。
最後一件事----他終於回到多年前那個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後,他已經在讀初中,有天突發奇想決定偷用父親的髮蠟,不太熟練地把頭髮梳成想像中的樣子。他清楚地記得在鏡子裡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臉龐時的震驚,挫敗感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此前他從未對自己的臉有過意識,現在看清楚了,醜陋的臉,像是來自一個他討厭的陌生人。
第一次審美的嘗試與覺醒,第一次靈魂的成形並附著。他從前是瞎的,此刻才看得見。他感到震驚、挫敗、悲憤、自卑,一生未走出陰霾。
好在這一切都要結束了,現在,他終於要去尋找新的皮囊。他知道沒什麼能夠禁錮靈魂,這些水泥算不了什麼。他想像著有一天當新的皮囊被找到之後,靈魂附著而上,剎那的微觀與宏大、戲謔與莊重,另一種尋覓、吸引、挑逗與結合的喜悅。
尋覓是必不可少的,他心滿意足地想著,之後便緊閉雙眼----等待的寂靜。
羅曼蒂克消亡史
一
僅從穿衣做派而論,他已經像極了一個滬上的中產者,終年考究的長衫,身後跟一個浦東鄉下找來的聽差。每天早上吃過王媽親自安排的早飯後出門,整個上午都泡在茶館裡,中午自然是在那麼幾家飯店裡挑一家。他早已習慣了中國菜,下午則泡澡堂子,身邊往還的也儘是滬上各種公子哥或是年紀更長的家底實在的白相人。
渡部身處其中,經年累月,再看不出日本人的樣子了。
他十幾年前在日本跟留學生杜小姐結婚後就一起來了上海,杜小姐模樣尚可,年輕高挑,性格溫順,經濟富有,一切都無需他操心,更妙的事他似乎是下了船才知道,此杜小姐正是杜先生的胞妹。他們下船便徑直住進了杜宅,到民國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杜小姐先後為他生下兩個兒子,一直到死也沒有再搬出去過。
澡堂子出來,按說就該去酒樓或是某個達官顯貴的家裡應酬,他卻從來沒有去過,就連杜請了梅先生吃飯這樣的場面也不參加,晚上他有事做。
廣東路靠近黃浦江,四國銀行背身的里弄那齊牆高的桉樹包圍之下,有家叫菊的隱秘的日本餐廳,是經他打理的生意。那原本是滬上頂級豪門家的財產,老爺在北京給皇上做事,回滬不久便去世,大概也是受所謂新思潮的影響,女兒竟與公子們打起了遺產官司。除了兩邊的名牌訟棍在法庭里和報紙上的明爭以外,杜先生被委託明里暗裡地為某一方某一房出力,事後,或情願或並不是那麼情願地,這一間房屋便作為好處轉到杜的名下,成了他閒置的房產。
渡部終日無所事事,便主動來打理,開了這家日本菜館,他是要親自下廚的。杜去過一次,吃了幾口妹夫煮的菜,嘴上不說什麼,但不願意再去了,除了有一次不得不去,也不是為了吃飯。
此後多年,杜數次想起這個地方。他時常反思,這個地方是因著官司得來的,實在算不上吉祥。
上午去茶館也不儘是休閒,有時也要正經做事。這幾天上海罷工鬧得厲害,霞飛路上橫著電車,水電交通全部亂絕,商店全部關門,百姓的生活陷入困頓。杜先生不能坐視同時當然也是受人委託,便派了人去解決。動員一部分工人先行復工,同時承諾工資福利的事情,先停了罷工待市面恢復之後他杜某人必然出面幫大家統一解決。
這一批工人便遭受滋擾、圍毆,打死了七八個人,剩下的幾十人則被抓了去,不知道關在何處。對杜而言,這是頭一回遇到說不通情理的狀況,而且對手蠻橫嗜血,下手之重也是不留任何餘地。這裡面的行為和邏輯都讓人陌生,杜知道這並非滬上從前的某個勢力,一定是什麼新的流派。
輾轉交涉,表面上的主導者果然是一個北方來的人,跟太太一起住在新開不久的亞洲旅店裡。這樣不計後果的損毀,果然是對上海沒有感情。不明底細,杜便先打發人送了一隻玉鐲到亞洲旅店,算是見面禮,同時約了隔天上午去茶館坐談,對方欣然應諾。
初見時當然是客氣的寒暄,北方客人再三謝謝杜先生的禮物,讚美他的手面,誠意想要追隨先生云云。杜便問他失蹤工人的去向,他表示毫不知情----杜先生,您一定是對我們有誤會,我們從頭到尾只是希望能夠給勞工爭取一點權利,我們是絕不會做綁票的事情的,如果那樣做和流氓地痞有什麼區別?
杜喝著茶,淡淡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今天以前也不認識你,所以談不上什麼誤會。我昨天特意給太太送了見面禮去,是希望跟你交個朋友,希望你能給我提供個方便。北方客人便開始賭咒發誓,先是說以他太太的名義,見杜仍舊一張平淡的臉看著他,並不十分相信的樣子,便接著補充說,我以母親的名義發誓,不是我們做的。
他這句話給杜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以此為起點,斷定北方客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流派的貨色,這在接下來實際上只剩下十幾年的生命里,奠定了他很多重大決定的基礎。成敗難以定論,死亡無法避免,但至少幫他免去了像黃老闆掃大街或是倒馬桶那樣的尷尬。
杜看了看他那隻仍然舉起的手,點點頭,甚至釋然地微微一笑,說,事情沒有這麼大,你不必這麼說,我信你。便伸手去桌上拿了茶杯,也客氣地請他喝茶。杜喝了一口茶,抬頭對門口的馬仔說要吃點心。馬仔應聲退下。後來就來了茶樓的人進來上點心,一直在沙發上沉默不語的渡部也坐到了桌子邊上,跟他們一起吃點心。
杜說,我很生氣這次綁架的事情,罷工拖這麼久,鬧這麼僵,是因為有人混在工人里----他們不想解決問題,不希望罷工結束,故意要把局面搞亂。這些人沒有正常的情感,他們不喜歡這些,我們喜歡的他們全不喜歡。高樓啊、秩序啊、好玩的好吃的,他們都不喜歡,他們或者是有其他什麼目的,毀掉上海也不可惜。
北方朋友吃不慣上海的湯包,早早就放下了筷子,專心聽杜說這麼段不明所以的話,好像也並沒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杜現在也說完了,房間突然安靜下來,他便有些手足無措。好在這時先前的兩個馬仔又回來了,手裡多出一個盒子,矮些的小伙子一臉的血,甚是嚇人。他們拿著的盒子看著眼熟,他覺得自己仿佛見過,想了一會兒想起來了,昨天剛剛見過,結合小伙子臉上的血,他有了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