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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不僅如此,拐過彎之後,他瞥見了那輛奧迪車,流線車身被北方的塵土覆蓋。他討厭東京街頭的德國車,德國人把車越做越圓,不知是一種什麼趣味。他喜歡更硬朗的外表,更分明的稜角,但他在東京沒有車。

    小健有五輛破車,還用說?他在人前低調地乘坐舊款奔馳,背地裡則輪番開他的五輛破車載著不下五十隻破鞋走街過巷,在夜幕降臨時停在伊豆高原上某個隱蔽的停車場,苟且,苟且,四處苟且。

    他透過車窗望過去,奧迪車上的五個男人正站在餐廳門口抽菸,一輛轎車怎麼能坐下這麼多人?不嫌擠就可以。

    他們看著他的車拐進來,吸菸的動作停頓了片刻,呆滯的目光紛紛停在他臉上。他們動作整齊劃一,伸長脖子眯著眼睛極力分辨,像一群向遠方張望的笨鵝。他們偶爾耳語,像是在商議。

    現在調頭還來得及,他想。如果他真的在此時調頭,一切都將被避免嗎?

    幾小時以前,他在休息站加完油出來,看到一個賣掛毯的老婦人,可憐巴巴的小攤子前橫著那輛奧迪車。車子裡的五個人正圍著她理論,因為奧迪車的阻擋,他自然而然地放慢速度,直至停了下來。他們語速太快,他聽不太懂,只聽到五個男人在推搡她時不斷說著一千塊、一千塊,而老婦人則不斷搖頭表示她真的沒有。

    他們推搡著她正好靠近了他車的位置----他看到了她的臉,長期貧窮與惡劣環境重壓之下的臉。為什麼在這裡生存如此艱難?他懷疑她其實只不過三十幾歲。

    他想到了在工廠里挖掘紅土的那些工人,在包工頭驅使下過著糟糕的生活。但當地人告訴他這裡其實還不錯,不算是最悽慘的。非人,他想。

    他們為什麼要圍著她要一千塊錢,是一種賠償嗎?或是辦理某種許可的費用?

    老婦人的臉離他很近,他同情她,同時也是討厭那五個人的肥臉,他從口袋裡數好一千塊錢,打開車門遞給了老婦人。在他們的愕然里將車繞過奧迪開了出去。

    一千塊對他不是很多,在東京可以喝兩到三晚的酒,他感到這一千塊花得有價值。在繼續的路程里他感到輕鬆快活,可現在他們為什麼趕到前面了呢?他沒看見他們在路上超車----看來有更近的道路,他的導航除了話多到迂腐之外似乎並不真正智能。他雙手緊握方向盤,院落很寬廣,只要向左打輪,就可以遠離這一切。

    對方人太多,他需要在日落之前趕回工廠,還有工作要做,那個外族女孩也在等他。躊躇已近尾聲,他終於有了決定,這並沒有什麼困難----他緩緩而堅決地向左打方向,接下來還會優雅地調頭,絕塵而去。

    永遠滿臉堆著笑的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跑了過來,剎那間站到他窗前。他只能一腳踩下去,暫且將車停下來。

    歡迎歡迎,上午剛宰的羊。他用手指了指餐廳和圍牆之間----背陰的走道里,幾隻剛剛處理完的羔羊掛在那裡。他不喜歡在就餐前看到未經處理的食物,移開了目光。那五隻鵝仍站在原地,一邊叼著煙一邊歪著腦袋打量他。老闆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馬上轉回頭,十分善解人意又親切地看著他。

    啊啊,他們是常客,常常過來的。他們只是體格大,樣子凶。他跟他說話的聲音不算小,那五隻鵝聽見了嗎?他呆在原地,不知如何處理。老闆接著說,他們很友善的,你用不著害怕。最後這一句的聲音明顯變得響亮,他能感到五隻鵝臉上那種曖昧不明的輕視的笑意。

    他感到痛苦,涉谷公園外舞廳里那人的臉在眼前閃過。你不用害怕,口無遮攔的餐廳老闆截斷了他調頭的路。他掰正方向,將車停在了奧迪後面。

    沒有引擎聲的世界原來如此安靜,他挪動雙腿,終於把它們放到了混雜著泥土碎石磚塊生活垃圾建築垃圾工業垃圾的土地上,他看到不遠處還有一隻被碾破的塑料注射器,醫療垃圾。他從車裡鑽出來,伸展自己,陽光刺眼。誰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環顧四周,緩慢穿過城鄉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飢腸轆轆地向這家同樣破敗的餐廳走去。

    他不緊不慢地走著,極力顯得並不在意那五隻呆鵝。他側身從他們身邊經過,沒有目光接觸。在經過他們身邊邁進餐廳時,他聽到了他們往地上吐口水的聲音。老闆先他一步走進餐廳,向他招著手。他向他走去,找到一個遠離窗戶,稍稍沒那麼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來。老闆殷勤地送了菜單過來----他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你不用害怕,他回想著老闆剛才是如何用這樣一個短句將他留下的。這是一個圈套嗎?他想。

    你喜愛自己的皮囊嗎?羊肉湯意外的好,滾燙、少許的鹽、帶骨的羊肉,除此什麼也沒有----這使它區別於別的平庸的羊肉湯。大塊的久燉的蘿蔔盛在別的碗裡,被煮到沒魂的蘿蔔的皮囊。他把最後一塊撕碎的麵餅送進了嘴裡,午餐結束,他輕鬆起來。五隻鵝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陽光耀眼,他們喝酒抽菸,大聲說話,對他已經沒了興趣。他們是用他給的錢來結帳嗎?

    在這裡停車是對的,除了吃飯看來並不會發生什麼。他起身去找老闆結帳,老闆還是那麼和善地笑著,請他記得下次再來,他低聲道謝,之後轉身從寬敞的門裡出去了。

    他走向他的車,那塊羊骨頭飛了過來,落在他的身邊。他聽到身後有嘻笑與吵鬧聲,低頭看了看地面,看起來是靠近兩端的肋排,纖細,弧度也沒那麼長,被吸吮得很乾淨----看來他們並沒有對他失去興趣。

    他沒有回頭,再有幾步就可以上車了----還有事情要做,上車去吧。第二塊骨頭飛了過來,落在他頭上之後掉到了地上。這一次砸到了他,他只能回頭。五隻鵝對他視而不見,繼續他們的談笑。他們本來只是想這樣捉弄他而已嗎?

    他站著看了他們一會兒,但並沒有挑釁。這樣也好,沒有四目相對也沒有旁觀者的挑釁可以讓他輕易過去。他準備再次走向自己的汽車,這時老闆慌張地跑出來,停在他身邊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們只是喝多了,你不要生氣。

    他用簡潔的詞語見證他的恥辱,把他釘在原地----他想著他的話,現在確定這一切都是圈套:不智能的導航、這家餐廳、掛得高高的招牌、門口奇怪的水泥墩、堆滿笑容的老闆,甚至賣掛毯的老婦人也是,等待他的外族女孩更是。現在他知道她之前的兩任丈夫去了哪裡,而他會成為第三個。他們共同協作,將他導向這裡,死亡之路的門口。

    五隻鵝站了起來,走出餐廳,看著他。老闆也看著他。他沉默無語,涉谷公園外舞廳里的那人,那一次就沒有還手,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他環顧四周,最後從不遠處的地上撿起一段一米來長的木棍,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決心把即將到來的死亡固定。

    體格、習慣、腳上那雙鬆軟的球鞋都對他不利。但顧不上這些了,那就去他媽的。是誰這麼跟他說過?他將木棍緊緊抓在手裡,橫在身體前,向他們走去。

    寡不敵眾昭示著失敗----不久,他躺在了地上,感到釋然。他不再糾纏「一切是否圈套」這樣的小問題,他在思考造物如此安排的內在邏輯,那需要更廣闊的背景與時間。他相信他的爺爺當年就是這樣傷害附近村民的----他們圍成一圈,用專業器械對付手無寸鐵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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