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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然而她在屋裡,在床上,蜷縮在雪白的床單和薄薄的棉被之間,像嬰兒一樣。他擁抱她,撫摸她----她是對的,床上遠遠勝過其他地方,幽暗裡一切都更加美好動人。她雙眼微閉,嘴唇微張,微笑著沉醉於尋覓他的全部。他看見她腹部的刀疤,此前並不知道她有孩子。
我是小健的弟弟,他在陶醉的間隙終於脫口而出。她稍作反應之後停下來,爬到他身邊鄭重躺下,望著他。你過去常常去我們家,記得嗎?她的驚訝一閃而過----他喜歡她陷入回憶的樣子。
我能想起來,我見過你,你是小健的弟弟,現在我也還是常去你們家,最近好像沒怎麼看見你了。
我搬出去好幾年了。
原來你不是想紅想到發狂的夜不能寐的藝術系的陳年畢業生。
不是啊。
你好,她笑著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他抓緊她的手,這麼說我們算是熟人了。是啊,她從他懷裡抬起頭。怪不得,你身上有熟悉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會,不然……這無關緊要,他說。是啊,這無關緊要,她說完再次將頭靠到他的胸前。
小健畫得真的好嗎?他問道。他感到她笑了。你不喜歡嗎?太庸俗了,膚淺的符號化地堆砌。不庸俗不好賣錢啊,她抬起頭用另一隻手撫摸他的胸口。那你承認他畫得不好了?我不會承認的,我也不能承認,她狡黠地說。
至少你沒有認為他畫得好,你覺得誰畫得好?
沒有人畫得好,可能某個誰也不認識的人畫得好,但畫得好的永遠不會出名。
我討厭小健。
沒有人不討厭哥哥。
是你都這麼極端還是只是你喜歡極端地說話?
我只是為了生計故意說極端的話,而你是為了顯得極端故意說極端的話。
他微笑地注視著她繼續。你是真喜歡這樣嚴肅地說話還是認為這樣會取悅我所以才說這些嚴肅的話?是的,是我想要取悅你,他篤定地說。那麼取悅我吧,用盡你的辦法,我是熟透的女人。
她展開身體,他用盡全力。她繼續喘息,側過身來抱住他。等到稍稍平靜之後,她輕輕鬆開他,再一次隔得很近地審視他的臉。
我剛才一定是太醉了,小朋友,不然不會跟你做的,現在我有一點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回應,細想著她說的每個字。她寬容地笑了笑,抱他,吻他的嘴唇。
他鬆開她,她起身去洗手間。不用討厭小健,她一邊走一邊說。他決定跟著她去洗手間。因為無知,所以勢利,大家都是瞎的,畫得好不好不是這個世界看待自己的方式,有沒有人肯為你叫好才是,你只要撞過一次大運,碰巧成功過一次,瞎子們就會永遠愛你。像小健這樣,甚至沒一個人敢說他畫得不好,就像皇帝的新衣。
她坐在馬桶上小便的同時一口氣說完----此刻他不關心這些。他站到她面前,她伸出雙手繞過腰將他抱住,親他的肚子,將頭靠在他身上。他低頭撫弄她的頭髮和脖子----就這樣持續了一會兒,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她仿佛還在等待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尿出來。你想沖一下嗎?他看著旁邊的沐浴間溫柔地問她。我不喜歡在外面洗澡,我想回去了。他沒有動,沒有鬆開或是將她抱得更緊。十秒鐘之後她溫柔但堅定地推開了他,迅速穿上衣服。
小健總是故意穿大兩號的西裝,你注意到了嗎?不覺得奇怪嗎?他看著她穿衣服,她像是在思考。我不確定他是故意的還是喜歡,或者只是不關心,你能指望你那個嫂子什麼呢?你看看她的臉----但效果很好,寬大的衣服顯得謙和平常,大家不喜歡看到你穿得過於合身講究,合身顯得嚴謹、自信、咄咄逼人,人們討厭你顯示優越,尤其在智力和審美上,不能讓他們感到受辱。
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取悅大眾,我取悅你,他說。她看著他笑了,你取悅你自己。他看著她的笑,又是這樣的笑容,洞穿世事卻寬容柔美,使她的臉老成嫵媚,親切溫暖,仿佛有一種魔力。她低頭繼續穿衣服。你喜歡T褲?是啊,喜歡----這條送給你吧,她揚起手裡的內褲遞向他。
你穿上吧,我沒有地方放。她站起來扭動身體熟練地穿上----他喜歡她的屁股。之後她走出幾步,有條不紊地戴好台子上擺放整齊的耳環、項鍊、胸針、手鐲、手錶,拿了包徑直向門口走去。她再度光鮮,甚至都不用補妝。一切都仿佛沒有發生過,奇蹟般的女人----同時他知道自己此刻頹廢枯萎。他頹廢枯萎一絲不掛地跟在她身後,較她而言是丟盔棄甲的慘澹樣子,但仍有希望。
他以為她拉開房門之前會停頓、轉身、面朝他,然而並沒有,她迅速拉開門一閃身就到了屋外。嘿,他扶住門叫她,不顧尊嚴地試圖挽留她的一次回頭。但她已經消失了----他鬆開手,任由沉重的彈簧門自已關上。他回到房間,把晚上被她橫臥的身體阻擋在公共洗手間之前就已經抽到半截的雪茄重新點燃,試圖坐下來安靜地抽幾口,但味道變得很差。他開始穿衣服。
他在出門的時候遇上了麻煩----在走廊里迷了路。重複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正確的出口,已經還原不了剛才的路徑了。他推開過道盡頭一道很難被推開的門走了進去,錯得更遠,那裡是酒店的工作區。他在慌亂中繼續穿行,十分確定她正坐在商務車的後排,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些什麼呢?
工作區的走廊變得更加狹窄,地面沒再鋪設地毯,隔著皮鞋他也能感到來自鋼製地板的涼意。他扭頭看過去,那些穿著統一的白色制服埋頭工作的人,同樣的千篇一律的漫漫長夜。他在紛亂的思緒里前行,終於坐上一部貨梯下了樓,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吹散了剛剛在樓道里的慌亂煩躁。
他知道自己愛她,雖然仍然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但願意在心裡承認自己愛她。很可能他一直愛她,從她穿著那條他在剛才做愛時跟她提到過的、他依然記得的、她也同樣依然記得的、妖冶而特別的裙子第一次去家裡找小健的時候他就愛她。但這無關緊要,他身處整個建築背身的小角落來回踱步,四下張望,尋覓最快捷的出口。
皮囊。你喜愛自己的皮囊嗎?
誰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環顧四周,緩慢穿過城鄉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飢腸轆轆地向這家同樣破敗的餐廳走去。他找到一個遠離窗戶、稍稍沒有那麼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來,抬頭望去,陽光刺眼,空氣里飛舞懸浮著大量不明物體。他不願深究它們都是什麼,翻開菜譜,沒發現什麼新鮮的。他照舊要了一份羊肉湯和當地的一種麵餅以及茶,將菜單還給了滿臉堆著笑容的餐廳老闆。
他為什麼笑個不停?他並非全無預感----剛剛感到飢餓,放慢速度到右側車道,四野空曠,他就遠遠看見了高高架起的餐廳牌子。當他終於離開公路,拐彎駛進由簡陋的水泥墩隔出的大門----又是水泥墩,在白天他終於看得清楚,水泥墩粗糙而直徑巨大,怎麼看也不像是該出現在這裡的。他想起幫派電影裡常常出現的場景,懷疑水泥墩另有他用----這家餐廳或許大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