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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十四年前是她救了他的命,他白吃了她好多碗白米飯,白睡了她好多個晚上,她帶他去找的老張,從此他平步青雲。或許是感念著這些,或許他需要更多時間來思考----他在卡車將要駛過時終於打出了響指,卡車倉促惶恐地停了下來,坐在車前的從車上下來後,小跑著過來聽他指示。他沒有理會,繞到了車的後方。她仍然垂著腦袋坐著,急剎車也無法影響她,不過是身體跟著劇烈搖擺,她始終沒有抬頭,同樣與死人無異。他在想應該怎麼做。
上頭正在為他物色合適的愛人,可能來自蘇北,也可能來自浙江。在他們院子北面的一個房間裡,關滿了那些曾經養尊處優的婦女,他常常去教育她們,他愛上了強姦。那麼他在等待什麼呢?既然過去了,就要向前看。他擺了擺手,打發卡車趕緊開走。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變成了一個賤種的呢?雖然這也看似一個開頭,且顯然不是全部,但童子雞的篇章不得不在這裡結束了。
在他的後台老板里,表哥的職位最高,死法也最慘烈,他則和老張差不多。或許十字架的魔力永不消失,造物鍾愛對稱。當他在求死不得的恐懼中慢慢等待死亡降臨的時候才終於發現,他從一隻不知道能有什麼用處的軟軟肥肥暖暖的乳房開始走到今時今日,無論他還是表哥,本身都不過是表哥手裡那隻即將失去腦袋的雞。殘害同類的雞,他這樣總結。
之後,他終於知道那天為什麼會笑了。三十多年前那個遙遠寒冷的冬日早晨,他作為幫派分子的第一次任務,傷害的第一個人。因為他也是一個賤種,跟遺傳有關,長得再英俊也一樣。
這一認識足足耗費了三十年,記憶中的浙江已經不復存在。
皮囊的詩篇
前年到去年之間,為工作方便,我在惠比壽広尾一丁目一幢雖然名字叫做綠色大樓但其實不過是四層的低矮建築里租住了一間狹小的公寓,每個月住十天左右,那可以稱得上是愉快的時光。
大多數時間我都睡到中午,在街口隨意挑一間小店吃午餐,距離最近的是一家據說是福岡風味的拉麵店,麵條粗細怡人、口感偏硬,配以非常可口的鹹菜和辣椒。隔壁有一家名叫「究極的鳥」的雞店,烤雞的香味每天都傳出去很遠,但我沒有進去吃過。
吃完拉麵我便沿著広尾路散步,一直走下去,到了広尾橋向左拐,大概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六本木。如果時間尚早,我會先去有栖川的公園看一會兒水裡的烏龜與蛇或者去公園對面的教堂里消磨一陣,之後就去讓我暈頭轉向每次都走錯的六本木大廈樓下的某一個出入口跟她會合。我提議下次可以約在相隔不過一個路口的便利店,除了更清晰省事,跟約在這裡實在沒有區別。
尋覓是必不可少的。她在思考片刻後果斷地搖著頭,狡黠而得意地說道。之後我們便一起散步,我喜歡她輕挽我的胳膊,偶爾將身體靠倒在我身上,稍一低頭便能看見她久經世事卻依舊清淡甜美的笑容。
尋覓是必不可少的。我知道她是對的,尋覓。等她走到腳疼以後,我們會就近去某處喝茶或在街邊站立,等待黑暗自遠處慢慢侵蝕過來。燈光亮起,她的臉更加生動,她扭過臉會發現我也正看著她,我們相視一笑。吸引。
東京為什麼每年都會有這麼多人自殺?有一次我們站在街邊一個擺滿自動售貨機的小停車場裡抽菸時她突然問我。光線越來越昏暗,我望著街口等著過街的人群,像一張鴉雀無聲的黑白照片。等待的寂靜,我說。
空氣變得沉默,我們在寂靜中抽完煙,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我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更容易打發,同時距離等待的那一刻也更加近了。
我們在路燈下把剛剛走過的道路重新走上一遍,再往前一點,西麻布二丁目那條略帶上坡可以一直通到南青山的小路上有幾家隱蔽又雅致的餐廳。我們會找一家燒肉店或是壽司館子消磨到深夜,喝下數不清的日本酒與啤酒。無論賣哪種食物的店家好像都偏愛在店裡輕聲播放爵士樂,有時我能聽出曲目或是演奏者,也總能判斷出原唱或是日本歌手的翻唱----比原唱更像原唱。
有一次在一家叫菊的餐廳,我聽到了Mari Nakamoto演唱的Tuxedo Junction,想起多年前的時光,卻並不感到懷念。對我來說,家很遙遠,此時此地氣氛美好,我們無話不談卻也無甚可談,沉默與嘻笑只在轉瞬之間。間或她會認真地詢問我工作的情況,不久我發現她真正關心的只是進度,其實我自己也不甚清楚,一本糊塗帳。當時的我還無法預知工作的結果會很糟糕,讓我在一年之後受盡困擾----這世上名不副實的人太多,要警惕那些名聲響亮的人。
我問她你問我進度做什麼?她不改嚴肅地說,我想算算你還會來東京幾次。挑逗。當我正在為一旦聽到諸如此類的對白時是應該望向她或是將頭轉向一邊躊躇不定時,她已經輕握我的手催促我起身,之後無非是結帳出門,坐上那輛仿佛永遠等在路邊的計程車。
我記起她曾說過喜歡在計程車上親熱,試了試發現果真如此。十分鐘後我們回到惠比壽的暫居處繼續,她潮濕得就像剛從水裡撈上來的魚。我們在酒味煙味和她身上氧化到剛剛好的香水味里彼此探索,身心延展,殷切地幫彼此尋覓高潮。結合。
下一次我想在更清醒的時候做,她在喘息稍稍和緩之後說。你感到遲鈍嗎?我問她。有一點兒,明天早上吧。她作勢要睡了,我便平躺下來,一隻手攬過她,將手停在她的頭部,輕撫頭髮讓她入睡,一切仿佛停頓下來。
每次的高潮都不一樣。過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已經睡熟的時候她突然喃喃自語。她扭動身體,更加用力地貼近我,我用另一隻手抱緊她。我每次都一樣。她便抬起腦袋看我,露出疲倦窘迫又像是為我感到遺憾的溫柔的笑。那不是很乏味嗎?我們還要探討下去,她卻在我胳膊里睡著了。
我暫時沒有困意,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儘量不干擾她的睡眠。等到她呼吸漸漸沉穩,節奏也趨向統一之後,我輕輕挪動身體,讓她自我臂間滑落下去。我穿上睡衣準備去吸菸,從桌上拿煙的時候,看到她的包里插著一個黃色的信封,上面用字母寫著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她常常拿一些有關異鄉的文章給我消遣,這次也不例外。我打開信封,裡面卻是一些手寫的文字,密密麻麻,因為間距以及分段的方式而顯得異常擁擠,看起來十分吃力。
標題在第一頁的右上角,如果用中文直譯過來可以寫作「亡靈的歌」,用非常小的紅色的筆寫上的,正文則為藍黑色。我坐下來一口氣讀完,感覺標題還能有別的翻譯方式,現在太像是對某一個音樂標題的模仿。亡靈的說法又像是在刻意解釋手稿的由來,但其實無關緊要。
我回到床上反覆思考,臨到要睡著前的最後一刻,終於想了出來,「皮囊的詩篇」。除此,全文不做任何改動,引述如下。原文為日文,少量的注釋是我在儘可能地查證與想像之後努力添加的。
路況還不錯,夜裡車輛不多,導航上的小紅燈一直閃爍不停。限速80公里的高速公路是哪個蠢貨想出來的?還有身後這些遠光狗,晚上吃的屎裡面混進了螢火蟲的屍體嗎?加速,去他媽的80公里,遠離傻逼。耳邊又響起那支俗氣的舞曲,是的,電子樂,鼓點嘹亮,電光石火。他的腳深深踩下去,遠光狗依次死在身後的道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