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接下來,日本人真的南下了,他們正式攻打上海,拉開了亡國之旅的序幕。上海市面崩塌,很快連租界也不再安全。四馬路的生意雖然受到了影響,但並不致命,甚至在兩次空襲的間隙里也有客人冒著生命危險上門,可見性真是神奇的事物。

    每有客來,她便用一把專門為他改制的帶著四個木輪的椅子將他推到屋外,在本就狹窄的樓梯拐角暫放。他傷得太重,雖然已經過去四個月,但仍然十分虛弱,所有機能都還在等待恢復。每位客人必要從他身邊跨過一步才能抵達門口,在嫌棄的眼光里,他是一個礙眼的廢物。

    你門口是個什麼破爛東西嘛,怪嚇人的,有客人在她開門之後會問。哎呀,鄉下的表哥,來養傷的,她回答。這年頭還養什麼傷嘛,死掉不就太平了嗎?門關上以後他也仍能聽到他們的對話。是啊是啊,可不是嗎?我幫你脫衣服,她殷切地應付著。

    她原本想把他放到遠些的地方,但搬他下樓再上樓這樣的氣力她實在沒有,而且樓下很陰,風也大,放他一個人也不太安全,只能作罷。他的兩隻手臂都還抬不起來,脖子也無法轉動,所以有時完事後推他進屋的時候能看到他掉眼淚。她本想裝作沒看見,又心疼他,又怕眼淚流到傷口上,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去給他擦,擦著擦著,自己也哭起來。她跟他一樣難過。

    自打他來,到狗日的日本人打進來之前,她已經刻意減少了客人的數量。剛開始的一個月里,因為他實在難以照料,她一次生意也沒做。她仔細計算著這些年來拼湊積攢的那一點可憐巴巴的散碎銀兩,如何應付日常消耗以及給他買藥請大夫。她想著等他傷好以後,如果肯要自己,就跟他去做別的隨便什麼事,做什麼都可以,哪怕是回到讓她受盡白眼的江蘇老家也可以。

    她每天拜託自己的十字架,讓他儘快好起來。她每隔幾天拜託自己的十字架,「讓他好了以後不要不要我。」結果沒多久狗日的日本人就打進來了,什麼都漲價了,飯可以少吃,可是藥沒辦法,大夫現在上門都是頭頂著滿天炸彈,漲錢也好,不肯再賒帳也好,都是合理的。

    那些承諾過她,本以為真正關鍵時刻來臨時,可以託付可以有所依靠的人,日本人一打進來,剎那間就全躲起來消失不見了。即便日本人沒來的時候,在他來了之後,她也盡力迴避著老張這樣的熟客。

    她真正無法再做生意是在跟他做了以後,那時上海的戰事漸漸平靜,他也漸漸好了起來。她顧不得思考日本人轉身又去了南京這種嚴肅的大事,久經壓抑的心情感到喜悅。這是她第一次不收錢跟人睡覺----他自然是毫無經驗,十分笨拙,身體上對她而言確實沒什麼存在感,但她找到了另一種喜悅,頭一次感到心甘情願。而且她相信熟能生巧,何況還有她這麼專業的老師。

    她又去拜託十字架,都是些新鮮的願望。但首先要解決的,是她無法再做生意的問題,思來想去,只能想到日本人前腳離開上海,後腳就緊跟著重現上海灘的老張。她把自己打扮起來,瞞著他去找老張。她心情欠佳,怎麼打扮都還是憔悴枯萎,但老張毫不在乎,一進屋就把她撲倒在床上。有求於人,她只能由著他,一下午做了四次。

    老張的性慾還真不是一般的強烈,她偶爾演一演,但多半都在看天花板,心想好歹最後一次了。老張出手倒是闊氣,她說完想法,老張從床上下來,拉開抽屜,大手一揚,鈔票紛紛撒落在她一絲不掛的身上。這麼多錢,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她也就裝出麻木的樣子,對老張的鄙夷與憤怒視而不見,坐起來一張張地數錢,之後一副拿了錢心神不寧一心想出門的樣子。她心裡有篤定的人選,他侮辱不到她。

    老張大概真的多少感到了刺痛,刺痛過後,態度和緩下來,說,這種小年輕可能靠不住,你這麼用心的話將來怕是要吃虧,哪天情況調轉過來,我看他未必能如此待你。她沒有說話,心裡自然也是茫然一片。她當然知道風險,可何處是沒有風險的,靠得住的男人又在哪裡?更重要的是她喜歡他,看見他就高興。

    她知道他也喜歡她,雖然他暫時還不能表示什麼,但她能看懂那雙大眼睛。老張看著她,大概也想她寬心,說,有事還是可以來找我老張。她謝過他,終於出了屋子。來到街上,民國二十七年年初的上海異常寒冷,她急匆匆地趕路,心想再也不會見老張了,雖然並不恨他。走著走著,想到家裡終於有個等著自己的人,心裡生出輕快,再不堪的街市對她也毫無影響了。

    他終於完全恢復了,他們便各坐桌子的一側,在掛著十字架的牆壁下真正過起了日子。她有時跟他逗嘴,說你該回去了,你老家不是有個相好的嗎?你回去找她結婚唄。

    我不回去了,說過多少次了,什麼相好,我早就忘記了。

    你現在傷也好了,還一直住在我這裡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上癮了,一直想弄,我離不開你了。我不會一直白弄的,一會兒就出去找工作,賺錢。

    外面都打成這副樣子了,哪裡還會有什麼工作?

    總歸會有事情可以做的,我去工作,總比你做事情好,你再也不要做事情了,我養你。

    哪怕只是說說,對她也足夠了。但市面實在蕭條,生計艱難。回顧起來,在一切剛有起色漸入正軌,難得的新秩序正要建成的時候,日本人來了,劫數一般。日本那一整代或是幾代人造成的傷口永遠不會癒合,忘記尚且無法做到,所謂原諒是無從談起的。她為他總是找不到工作發愁,城市裡的通脹像一個大家剛剛開始熟悉與領教的噩夢,老張給的那些錢原計劃可以花一年,現在才過了一個月就所剩無幾。她只能在重操舊業和別的不多的辦法間做出選擇。剛剛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見老張,現在卻不得不又去了他的屋裡。

    還是下午,還是四次。她心裡不是滋味,但老張同意幫忙,讓她明天下午領他過來。第二天下午她領了他到樓梯間,讓他自己上去,她不想跟他一起進老張的屋子。她看著他上樓梯,看著他敲門,聽見老張的聲音說請進。

    這種房子原來這麼不隔音,她感到詫異,想起他之前在樓道里度過的那些時日,大概什麼都聽見了。他一定什麼都聽見了,那些不堪的聲響與對白,她想。有一天他會嫌棄我的,她手足無措地靠在陰暗的牆角苦惱著,而領他來見老張這樣重大的決定卻被這些感傷的情緒一筆帶過。她對接下來的變故渾然不覺,毫無預見,一切也沒有徵兆。

    你老家是哪裡的?老張請他坐定,沒有什麼客套,直接問他,他則有一點走神。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麼地方?

    蕭山。

    到上海來做什麼呢?

    世道不好,想到上海來學做生意。

    多大了?

    剛剛二十一歲。

    成家了嗎?

    有個相好的,我準備一賺到錢就跟她結婚,只是現在,世道不好。

    老張看著他的臉,一點也不相信他真的會跟她結婚,但這不重要,他關心的是別的事,他往前坐了坐,離他更近了一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