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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這樣的餛飩攤很常見。他喜歡遠遠地看著模糊漂浮的燈光走過去,黑夜裡冒著大片白色的霧氣,用電線吊著的裸露的白熾燈泡發出幽暗的光,隨風搖擺。他知道餛飩皮很薄,滾燙的湯上面漂浮著紫菜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蝦米,小時候的美食。但現在只是看看,他晚上不吃東西。
他遠遠就看到了她,在有了涼意的空氣里仍然穿著短裙,套一件看不清圖案的毛衣。他正想著有多久沒見過她了,她抬起頭也看見了他。她微微一笑,怎麼是你,你住這附近嗎?是啊。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抬手方向感含混地指了指。她仍望著他,他只好說,好久沒看見你來存錢了。是啊,我最近換了工作,凱旋路上有一家夜總會重新開業。她也抬手方向感含混地指了指,他點頭表示明白。
遞進兩百存一百六的少女,他很可能是這些年裡唯一知道她真正名字的人,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記得。她招呼他坐下,他正在猶豫時她對攤主說,再來一碗吧。他抬手摸了摸口袋,尷尬地說,我沒有帶錢。沒關係,我請你,她享受著一種豪爽的感覺。他遲疑片刻之後走過去,在僅剩的另一個小凳子上坐了下來。餛飩皮很薄,滾燙的湯上面漂浮著紫菜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蝦米,跟記憶與想像里的完全一樣。
你要加一點兒辣椒嗎?好啊。她為他仔細撒上了一層薄薄的碾碎的辣椒皮。他們在幽暗中聊天,一些不重要的話,說說停停,前言不搭後語,好像在等待什麼也好像什麼也沒有等待。想不想跟我回去?我很便宜的,她突然說。他沒有回答,他們陷入了沉默。
我很便宜的----她做出如此表達是因為完全克服了自尊心還是自尊心太過敏感的一種保護,他分辨不出。外灘是什麼樣子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打破沉默。你沒有去過嗎?他機械地回應她。沒有,我一直想找到新的工作之後再去,我是指一個新的工作,別的工作,不是指換個地方繼續現在的工作。她急切地解釋,他點頭表示明白。
我從小就喜歡外灘的照片,是因為這個才來上海的,我本來也可以去南方。我喜歡外灘,但現在還不能去,我不想外灘多出一隻雞。他只好看著她繼續緩慢地點頭,一隻做著無謂思考的嚴肅雞或是一隻好心的想要打破沉默的善良雞,他在心裡想。
雖然他並不太相信她說的但仍然順著她的意思說,我也不去外灘,十幾二十年沒去過了,說完便低頭喝湯。溫度正好,他喜歡這種便宜的零碎紫菜滑入口中的感覺。
是嗎?她提高嗓門,看起來正是因為他也同樣不去外灘而喜悅,他在認真地思考這其中的邏輯。哦,你沒有帶錢,我剛才忘了。她像是在自問自答,他抱歉地微微一笑。跟我回去吧,今天我不收你的錢,她再一次享受著一種豪爽的感覺。
他躺在她骯髒低矮的床上環顧四周,一切如此熟悉。空氣里有股發潮的霉味,油膩的牆壁與地板讓他倍感親切。幾米開外,廁所的門敞開著,她坐在馬桶上放肆地小便,嘩啦啦嘩啦啦,之後站起身徑直向他走來。
她是什麼時候脫掉褲子的?他想不起來了。你不擦一擦嗎?他問她。她搖了搖頭,微笑著略帶輕蔑地看著他。我去銀行存錢的時候你想操我嗎?他咧嘴笑了,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個非常短暫的像是心思被揭穿之後的窘迫感。這果然讓她受用,她溫柔地笑了。
他叫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她稍稍感到意外或是感傷,但沒有沉湎。她一步跨到床上,熟練地在他身上坐了下來。他感到床鋪以及整個房間都在隨著她震盪搖擺。為了不被迅速蔓延的快感過早擊倒,他緊閉雙唇,用舌尖頂住上顎,望著發黃以及發黑的天花板,就著裸露的白熾燈泡的光線,數牆上的裂紋。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墮落吧。就他平凡的過往與將來而言,他也並不覺得此刻比較更是一種墮落。
童子雞
童子雞:1,未成熟的雞本身;2,處男。
他從浙江鄉下到上海來討生活,家裡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所謂青梅竹馬,不過是同住一個村,兩家又都窮到了無法更鄙視對方的程度,門當戶對,就草草定了親。他只在新年的夜裡趁黑趁亂狠狠在她的胸口捏了兩把,剛剛抓過雞腳吃的手探進粗布棉襖里去,隔著的還是一堆破棉絮,觸感很不真切,而且時間短暫,但分明軟軟肥肥暖暖的,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處,但他十分喜愛,從此牽腸掛肚,不再嫌她身長不足一米五自小瘸了一條腿還是斜眼,只想著在上海能夠討到生活,略有積累之後便回去跟她成親。
他一共見過杜先生兩次。後一次只是遠遠的一個背影,前一次卻真切很多,甚至杜先生還對他說了一句話,是無上榮光。地點就在外灘18號後身盛記洋行隔壁的茶樓二層,杜先生帶了妹夫和車夫去跟北方來的朋友會面,在茶室里坐談,他和年長他不多的同伴守在門口,警戒並準備著隨時做事。按事先的約定,杜先生如果說要上點心,他們便可下樓去做事,到五條街外的亞洲旅店找北方客人的太太。他和同伴剛剛站定不久,裡面話還沒講幾句就聽見杜先生說要吃點心,看來話不投機。
亞洲旅店算是貴的地方,陳設也講究,狹窄的旋轉門進去,穿過同樣狹窄的玄關,裡面的大廳突然間變得開闊。昨天初來時曾嚇了他一跳,而且他認為這樣蓋房子就是為了嚇人一跳。但今天就好多了,他有了思想準備,對於城市的一切,他還需要更多的學習體會。
他在心裡盤算著這裡每天的價錢,想這些北方來的朋友,雖然不知道靠什麼生活,出手倒是闊綽,不知哪裡來的經費。昨天,還是他們倆,跟在車夫後頭,畢恭畢敬地送了杜先生的見面禮過來,是錦盒包裹的一隻玉鐲,十分體面。今天便算是熟門熟路,禮貌的敲門也跟昨天一樣----這不是他們鄉下人的習慣,他一般死命地用手掌拍。好在他現在只需跟在同伴身後,觀察、學習、努力適應,暫時還不用親手做事。
她開了門,很快認出他們倆來,疑惑但並不警惕地望著他們。同伴便堆著一臉笑容卻是不由分說地擠進了門裡。昨天送來的禮物現在就戴在她的手腕上,同伴笑盈盈地望著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這手鐲,之後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一臉狐疑的時候,同伴已經示意他做事了。他記得同伴剛才一路上反覆交代過的話,齊腕一刀會比較容易,但無法把手鐲包括進去,斬斷小臂很困難,但可以包括進手鐲,同時還能彰顯氣勢,是更高的品位。
所以你要砍小臂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處,隨你高興,但不要忘了考慮盒子的大小,你還記得昨天那隻盒子嗎?這很重要。到時候放不進去而需要再改刀是非常困難非常不體面非常不能接受的,不僅你的前途,包括我的聲譽也會大受影響。還有,你如果敢一刀正好砍在玉鐲上,那麼就只能阿彌陀佛了,記住了嗎?
剛剛還在想著不用親手做事,還在暗自竊喜,誰知訓練來得如此突然----這一刀便很費躊躇。
在浙江的村子裡,親愛的表哥向他展示過一種殘忍的殺雞方法,隨手抓過一隻囂張的公雞,用另一隻手握住雞頭直接將腦袋扯下來。表哥會將扯開來的兩部分同時扔到地上任由它們繼續,通常身體能堅持得比腦袋更久,照舊用兩隻腳行走。起初只像是有了醉意,逐步升級後,圍著自己的腦袋胡亂轉圈,像舞蹈,瘋狂而缺乏規律。其他雞會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還欺負過自己的同伴,有時甚至會嚇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