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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32:04 作者: 程耳
    當時的她還沒有搞清楚自己在這城市裡的位置,竟受不了這樣的氣,走掉了。沒想到殊途同歸,而且日益慘澹。早知道會淪落到在桂林路的髮廊做野雞,當初就應該在長壽路的歌廳做小姐。現在她了解了,除了僅僅是年輕緊繃一點的身體之外,她實在一無所有,只有負擔沉重。

    跟其他人一樣,在她僅受的有限教育里,學到的唯一東西就是孝順。何況家裡還有一個號稱正在讀書其實很可能要麼沉溺遊戲要麼沉溺性與暴力的雞屎般的弟弟----她要用在上海的實幹供養一家人。

    她因此常常去銀行存錢,每天都去。她們幾個姐妹合住的地方大概並不安全,同時白天的日子常常難以打發。雖然她也討厭黃昏後不得不做的事情,但同時竟然也盼望著黃昏。一兩百,偶爾多的時候也會有三五百,更多的時候是遞進去兩百存一百六,在櫃檯後詫異的眼光里接過找回的零錢。她比姐妹們更節儉,存錢的方式讓人難忘。

    去得久了,櫃檯後也就習慣了。她每天風雨無阻準時準點地出現在隊伍里時,櫃檯後的零錢早已為她準備好。效率之外,其實還有一點默契與幽默,櫃檯內外便充滿了無聲又私密的快活,持續數秒。

    這就是她了,穿著艷俗的外套,臉上畫得像個傻逼,每天就在固定的這幾條街上晃蕩,晃蕩多久全仗著當日高跟鞋劣質的程度。你偶爾能在街上看到她,隔著你那貼著買保險時免費贈送的劣質而死黑一片卻讓你自認為很有隱私感的窗膜的車窗肆無忌憚地窺視她。

    他媽個東北髒逼。你憤憤不平地在心裡說,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憤怒。

    他在讀職高時跟現在的老婆是同學,轉校生的氣質果然很不一樣。聽說她本來是在最好的那所高中讀書,後來大概出了什麼事,不得不轉學。她和這個破職高之間的格格不入一望而知,職高里儘是像他這樣的,家裡一窮二白屁都指望不上無論如何奮鬥也仍然亳無希望的人。這大概並非是他的問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這裡做一個普通人便難以幸福,毫無希望?

    機智如他,便始終多留一條心,時不時給她留下一點印象,畢業前終於找到機會把她頂在牆角或是壓在身下。她當然要反抗,踢他打他,壓低聲音訓斥他,但她沒有叫喊,他便有時間反覆地努力,打濕的頭髮掛在額頭上。

    他長得不算醜陋,力氣又大,反覆推搡糾纏之後,胸終於被他掏了出來,暴露在空氣里,乳頭瞬間變硬。羞恥感躥升使她的反抗停頓了片刻。他抓住這片刻時機,捅了進去,把握野蠻與溫柔的尺度,在激烈與平靜間搖擺,很快占據主動,漸漸變得從容。

    第一次總是這樣的流程吧。久而久之,她也就伸出手來,即便不算抱住但至少是扶著或僅僅只是停留在他的腰或是背上。所謂愛情或愛情的錯覺便從這去意不明的手開始萌發生長。

    此後他並不懈怠,他知道竅門在於占據她的時間並讓她感到打發掉這些時間是有趣的,當然還有性,他到網上去學習更體貼更有效率的方法。愛情的錯覺亦如其他錯覺一樣擁有它自身的慣性與惰性,一切都對他有利。

    從職高畢業一年後,終於進入談婚論嫁的新流程。她的父母當然會震怒,如此折騰半年,老人雙雙敗下陣來,他們便在新年的喜慶日子裡平靜地結了婚。

    她挑了家裡在凱旋路的一處房子作為他們的新家。他站在陽台上抽菸,右手邊的樓下是一家外牆漆黑的夜總會,天沒有黑就已經亮起霓虹燈,急切而真誠地熱身,進進出出的那些遠看妖嬈的女子大概都是來上班的吧。距離略遠,他無法看清楚她們的容貌,左邊是新華路路口的老舊加油站,幾輛同樣陳舊的計程車有氣無力地排著隊。他抬頭望過去,正西的方位,中山西路和虹橋路正在交會,那些新蓋不久的外表光鮮的大廈近在咫尺,在幽暗的天空下閃爍著象徵城市的銀色光澤----從未離開過閘北區雜亂里弄的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時此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將菸頭往樓下凱旋路上扔去,去他媽的,凱旋的人可以為所欲為。

    再上班的時候他便來了這家銀行----這一間支行也是她為他挑選的,吳中路靠近中山西路,從他家走路過去也就二十分鐘。他穿著乾淨挺括的工作服坐在櫃檯後面,存錢取錢水電煤氣費。他數錢的技術一流,這是他在職高里唯一學到的本事,這個無聊的工作非常適合他無聊的性格。周末他們輪流去兩邊的父母家,用沉默、順從、微笑努力修補著先前的芥蒂,表面上效果尚可。

    一切看起來都很不錯。他越來越頻繁地去陽台吸菸,看一會兒飛馳而過的電車,看一會兒飛鳥,回頭看一眼在廚房做飯的老婆。他有時感到胸悶,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沒有困擾。他放了一個有著花鳥圖案的菸灰缸在陽台上,像個成熟的業主一樣不再往樓下扔菸頭。

    樓下的夜總會倒閉了,霓虹燈熄滅了,不知道是被查了還是經營失敗還是經理跑路了。樓下的夜總會又開了,霓虹燈又亮了,大概換了新的老闆新的經理新的一批小姐。外牆這次刷成了粉色,更加直白。門口重新站滿了笑逐顏開的男女,放肆的笑聲自遠處傳來。有時他能感到被笑聲感染,他們的快活如此真實,他感到意外,但這跟他沒有關係。他必須進屋了,老婆在叫他。

    他順從地應了一聲,在菸灰缸里捻滅菸頭,拉開陽台的門,屋裡漆黑一片,只有臥室的門透出刺眼的慘白的光。為什麼要在家裡裝這種管燈?他朝管燈走去,感到小腿沉重。他知道她正在床上等他,嘴裡含著溫度計,一絲不掛。

    她終於克服了羞恥感,變成純粹而蠻橫的肉身,可惜並不具備真正下流的吸引力。她將審美與欲望剝離出身體,只剩下功能性。然而事與願違,無論如何努力,她還是懷不上。

    你怎麼又去抽菸了,這樣我怎麼懷得上?

    我只抽了兩口,來吧。

    軟成這樣怎麼來?

    稍等一下,不好意思,馬上就好了,可不可以關上燈?

    他仍舊溫和地應對著老婆的抱怨並會在接下來真的儘可能地少抽菸。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嗎?她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嗎?

    她在轉校到職高以前就因故切除了卵巢----她在原本的高中懷孕數次,短期內的頻繁流產以及護理不周導致了嚴重的炎症與併發症。對方家裡官做得更大,父親便只好安排她轉學。她是忘了這些嗎?為什麼還要選日子查體溫?還要煞有介事地這般那般?她把十數年甚至更久的時間花在了這完全無效的掙扎與表演之上,與記憶抗爭,浸泡在遺忘里,不知疲憊。又或者這僅僅不過是她表達痛苦或是懷念的方式?而他將始終毫不知情,常常自責,戒菸戒酒,身體健康,逐步升遷。

    他有時失眠,她則因為白天吃的各種藥物里富含的安神劑而睡得香、呼吸沉重----他便更加難以入睡。他輕手輕腳地起身,隨手抓過一件外套穿在身上,選擇從小區在新華路上的門出去,那裡沒有夜總會,整條馬路都更安靜。

    走不多遠的弄堂口有個賣餛飩的攤子,攤主是一對老年夫婦,爐子、食材、調料、碗筷、工作用的條案以及客人用的小桌板凳都擠在一輛小三輪車上,夜裡十二點過後,他們會騎很遠的路到達這裡。選擇這樣的時間工作大概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其他時間他們會受盡永遠穿著不合身的制服怎麼看都更像是流氓地痞的所謂城市管理員的滋擾、侮辱與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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