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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25:34 作者: [日]太宰治
「如果您真的不願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點活兒來乾乾……」
「你是真心那麼說的嗎?在如今這個世上,就算是帝國大學的畢業生也還……」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麼白領階層。」
「那做什麼呢?」
「當畫家。」我狠狠心說了出來。
「嘿?!」
我無法忘記當時「比目魚」縮著脖子嗤笑的狡猾面影。那嗤笑的面影里潛藏著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倘若把人世間比作一片大海,那麼,在大海的萬丈深淵裡就分明曳動著那種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過那種嗤笑,管窺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層奧秘。
最後他說道:「想當畫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在情緒上一點也不穩定。你再考慮考慮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慮一晚上吧。」被他這樣一說,我就像是被人追攆著似的趕緊爬上了二樓。無論怎樣輾轉反側地思考,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主意。再過了一陣子,天破曉了。黎明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時分我肯定回來,關於將來的打算,我這就去找下面所記的一位朋友商量,所以,請您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我用鉛筆在便筏上寫了上面的一番話。然後,又記下了淺草掘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悄悄溜出了「比目魚」家。
我並不是因為討厭「比目魚」的說教才偷跑出來的。正如「比目魚」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對於將來的打算,我一無所知,而且,如果一直呆在「比目魚」家當食客的話,未免又對不起「比目魚」。即使我想發奮圖強,立下宏志,可一想到自己每個月都得從並不富裕的「比目魚」那兒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不禁頓時黯然神傷,痛苦不堪。
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想去找掘木商量什麼「將來的打算」才逃離「比目魚」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讓「比目魚」放下心來(而在他寬心的這段時間裡,我便可以逃得再遠一點,正是出於這種偵探小說式的策略,我才寫下了那張留言條。不,不對,儘管不無這種心理,但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代給「比目魚」太大的打擊,使他驚惶失措。儘管事情的真相遲早是要敗露的,但我還是懼怕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因而必要進行某種掩飾。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儘管它與世人斥之為「撒謊」而百般鄙棄的性格頗為相似,但我卻從來也沒有為了牟取私利而那麼做,我只是對那種氣氛的驟然變化所造成的掃興感到一種窒息感的恐懼,所以,即使明知事後對自己不利,也必定會進行那種拼死拼活的服務。縱然這種「服務」是一種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極的東西,但恰恰是出於這種為人「服務」的心理,我才在許多場合下不由自主地添加上漂亮的修飾語。但這種習慣卻常常被世上所謂的「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任憑記憶的驅使,把當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掘木的住址和姓名隨手寫在便筏的一隅。
我離開了「比目魚」的家,一直步行著來到了新宿,賣掉了口袋裡的書。這下我真是走投無路了。儘管我在朋友中人緣不錯,可卻一次也沒有真切地體會到過那種所謂的「友情」。像掘木這樣的耍耍朋友暫且不論,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給我帶來過痛楚。為了排遣那種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面孔,哪怕只是與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會大吃一驚,在一剎那間被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痛苦的戰慄牢牢的地挾裹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歡自己,我也缺乏去愛別人的能力(當然,我對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擁有愛別人的能力這一點持懷疑態度)。這樣的我是不可能擁有所謂「親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訪朋友的能力。對於我來說,他人的家門比《神曲》中的地獄之門還要陰森可怕。這並非危言聳聽,我真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有一種可怕的巨龍一般散發出腥臭的怪獸,正匍匐在別人家門的深處蠕動著。
我和誰都沒有來往,我哪兒都去不了。
還是去掘木那兒吧。
這是一種典型的假戲真做。我決定按照留言條上所寫的那樣去走訪淺草的掘木。在這之前,我一次也沒有主動去走訪過掘木家,而大都是打電話叫掘木上我這兒來。眼下我甚至連電報費也掏不出來了,更何況憑我這副落魄潦倒之身,光發個電報,掘木恐怕是不會出來見我的吧。我決定做一次自己並不擅長的「走訪「,於是嘆息著坐上了電車。對於我來說,難道這個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個掘木嗎?一想到這兒,一種冷徹脊樑的淒涼感一下子籠罩了我。
掘木在家。他的家是一棟位於骯髒的胡同深處的兩層建築。掘木占有的是二樓上一間僅有六鋪席大的房間。掘木年邁的父母和三個年輕的工匠正在樓下製作木屐,一會兒敲敲打打,一會兒縫製木屐帶子。
那天,掘木向我展示了他作為都市人的嶄新一面。即俗話所說的老奸巨猾的一面。他是一個冷酷狡詐的利己主義者,令我這個鄉巴佬瞠目結舌。他遠遠不是一個像我這樣永遠飄泊流轉的男人。
「你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吶。你家老爺子原諒你了嗎?還沒有?!」
我沒敢說自己是逃出來的。
我像平常那樣搪塞者。儘管馬上就會被掘木察覺,但我還是搪塞著說道:
「那總會有辦法的。」
「喂,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我對你的忠告吧,干傻事到此該收手了。我嘛,今天還有點事吶,這陣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有事?!什麼事?!」
「喂,喂,你可別把坐墊上的帶子扯斷啦。」
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用指尖鼓搗著鋪在下面的坐墊的四個邊上那穗子模樣的繩子,也不知道那是坐墊上的線頭子還是扎繩兒,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扯拉著玩。只要是家裡的東西,掘木似乎連坐墊上的一根細繩子都愛惜無比,甚至於不惜橫眉豎眼,義正嚴辭地責備我。回想起來,掘木在以前與我交往中從來也沒有吃過什麼虧。
掘木的老母親把兩碗年糕小豆湯放在托盤裡送了上來。
「哎呀,您這是……」
掘木儼然一副不折不扣的孝順兒子的模樣,在老母親面前顯得誠惶誠恐的,就連說話的腔調也畢恭畢敬得有些不自然了:
「對不起,是年糕小豆湯嗎?真是太闊氣了。原本用不著這麼費心的,因為我們有事得馬上出去吶。不過,一想到這是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湯,要是不吃又未免太可惜了。那我們就喝了吧。你也來一碗吧,怎麼樣?這可是我母親特意做到吶。啊,這玩藝兒真好喝。太闊氣啦!」
他興奮無比,津津有味地喝著,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戲。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湯,只聞到一股白開水的味道。我又嘗了嘗年糕,覺得那壓根兒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種我全然不知的莫名其妙的物體。當然,我絕對不是在這裡蔑視他們家的貧窮(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難吃,而且老母親的心意也令我大為感動。即使我對貧窮有一種恐懼感,也絕對沒有什麼輕蔑感)。多虧了那年糕小豆湯和因年糕小豆湯而興高采烈的掘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節儉的本性,看到了東京人家庭那種內外有別、慘澹經營的真實面貌。我發現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內外,接二連三地從別人的生活中四處逃竄,甚至還遭到了掘木這種人的嫌棄。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搗著塗漆剝落的筷子,一邊喝年糕小豆湯,一邊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和淒涼之中。我只想把這一點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