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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25:34 作者: [日]太宰治
而這僅僅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騙,卻又令人驚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甚至於就好像沒有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這種不加掩飾從而顯得清冽、豁達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過,我對相互欺騙這類事情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就連我自己也是一樣,依靠扮演滑稽角色來整天欺騙人們。對於那種教科書式的正義呀、道德之類的東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倒是那些彼此欺騙,卻清冽而開朗地生存著,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開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費解的。人們最終也沒有教給我其中的妙諦。或許明白了那些妙諦我就不再那麼畏懼人類,也不必拼命提供逗笑服務了吧。或許也就犯不著再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從而體驗那種每個夜晚的地獄所帶來的痛楚了吧。總之,我沒有向任何人控訴那些男女傭人犯下的可恨罪愆,並不是出於我對人類的不信任,當然更不是基督教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關閉了信譽的外殼之緣故。因為就連父母也不時向我展示出他們令人費解的部分。
然而,眾多的女性卻依靠本能,嗅出了我無法訴諸於任何人的那種孤獨氣息,以致於多年以後,這成了我被女人們乘虛而入的種種誘因之一。
既是說,在女人眼裡,我是一個能保守戀愛秘密的男人。
手記之二
在海岸邊被海水侵蝕而形成的汀線附近,並排屹立著二十多棵雄偉粗大的山櫻樹。這些樹皮呈黑色的山櫻樹,每到新學年伊始,便與濃艷的褐色嫩葉一起,在藍色大海的映襯下,綻放出格外絢麗的花朵。不久,待落英繽紛的時節,無數的花瓣便會紛紛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隨波漂蕩,然後又被波濤沖回到海岸邊。東北地區的某所中學,正是在這長著櫻樹的沙灘上就勢建起了學校的校園。儘管我並沒有好好用功備考,卻也總算順利地考進了這所中學。無論是這所中學校帽上的徽章,還是校服上的紐扣,都綴著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那所中學附近。也正因為這個,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面對大海和開滿櫻花的中學。我被父親寄養在那個親戚家裡,因為離學校很近,所以我總是在聽到學校敲響朝會的鐘聲之後,才飛快地奔向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卻依靠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日益受到了同學們的歡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走他鄉,但在我眼裡,陌生的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是一個更讓我心曠神怡的環境。這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已把逗笑的本領掌握得天衣無縫,以致於在欺騙他人時顯得更加輕鬆自若的緣故。當然,做這樣的解釋又何嘗不可,但是,更為致命的原因分明還在於另一點:面對親人還是面對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身在他鄉,其間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難度上的差異。而且這種難度差異無論對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對於神靈之子耶穌而言----不也同樣存在嗎?在演員看來,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於故鄉的劇場。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間,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在那裡一直進行了表演,並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油子,來到他鄉進行表演,必然是萬無一失。
我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扭動著,而我的演技卻是在日漸長進。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班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不得不一邊在嘴上感嘆著「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該是個多好的集體啊」,一邊卻用手掩面而笑。我甚至還能夠輕而易舉地讓那些慣於發出雷鳴般厲聲的駐校軍官也噗哧大笑。
當我正要開始為自己徹底掩蓋了本人的真實面目而暗自慶幸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被別人戳了背脊骨。那個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體最為羸弱、臉孔又青又腫的傢伙。他身上的衣服讓人覺得像是父兄留給他的破爛貨,過於長大的衣袖恍若聖德太子的衣袖。他的功課更是一塌糊塗,在軍事訓練和體操課時,總像一個在旁邊見習的白痴似的,就連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提防他。
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記得名字叫竹一),就是那個竹一,照舊在一旁見習,而我們卻被老師吩咐做單槓練習。我故意儘可能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哎----」地大叫一聲,朝著單槓飛身一躍,就像是跳遠那樣向前猛撲過去,結果是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這純屬是一次事先預謀好的失敗。果然成了眾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一邊苦笑著,一邊爬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砂粒。這時,那個竹一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旁邊,捅了捅我的後背,低聲咕噥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陣震驚,做夢也沒有想到,竹一竟然識破了我故意失敗的真相。我仿佛看見世界在哪一剎那間被地獄之火挾裹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我「哇」地大叫著,使出全身的力量來遏制住近乎瘋狂的心緒。
那以後,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儘管我表面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滑稽角色來博得眾人發笑,但有時候卻也情不自禁地發出重重的嘆息。無論我幹什麼,都肯定會被那個竹一徹底識破真相,並且他還會很快向每個人透露這一秘密----一想到這兒,我的額頭上就會直冒汗珠,像是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審視著四周。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竹一,以免他隨口泄漏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糾纏著他不放的時候,為了讓他覺得我的滑稽行為並不是所謂的「故意之舉」,而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我真可謂殫思竭慮,傾注了所有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順利的話,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密友。倘若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話,那我便只能盼望他的死亡。但我卻怎麼也無法萌生殺死他的念頭。在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我曾經無數次祈望過自己被殺死,卻從來也沒有動過殺死別人的念頭。這是因為我覺得,那樣做只會給可怕的對手帶來幸福的緣故。(WWDX)
為了使他馴服就範,我首先在臉上堆滿偽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將腦袋向左傾斜三十度左右,輕輕地摟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聲嗲氣的肉麻腔調,三番五次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去玩,但他卻總是一副發呆的眼神,悶聲不響。不過,在一個放學之後的傍晚(我記得是在初夏時節),天上陡然下起了暴雨,學生們都為如何回家大傷腦筋。因為我的親戚家離學校很近,所以我正要無所畏懼地往外沖,這時,我看見了竹一。他正滿臉頹喪地站在門口木屐箱的後面。「走吧,我把傘借給你。」我說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起在驟雨飛跑起來。到家以後,我請嬸嬸替我們倆烘乾濕衣服,在此期間我把竹一領到自己二樓的房間裡。
我的這個親戚家是三口之家,有一個年過五十的嬸嬸,一個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表姐(她曾經出嫁過一次,後來又回到娘家來了。我也學著這個家裡其他人的樣子,叫她「阿姐」),和一個最近才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個頭很小,長著一張圓臉。樓下的店鋪里,只陳列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主要收入似乎來源於過世的主人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