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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6:39:37 作者: 尼羅
    虞幼棠搖搖頭,邁步走回了靈堂。

    他又獨自陪伴了金光耀。

    這回把椅子拉到床邊,他坐下來呆呆的凝望了金光耀的面龐,又伸手摸了摸對方那衣領袖口。目光流轉之間不慎看到了堂上供奉著的大幅照片,他仿佛被什麼刺痛了眼睛,立刻移開了視線。

    那張遺照太清晰醒目了,上面的金光耀看起來斯文軒昂,特別的風華正茂。

    向前俯身伏到了對方的胸腹之間,他伸手摟抱住了金光耀的身軀。

    「金哥?」他輕聲喚道。

    當然是沒有回應的。

    於是他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

    虞幼棠在金光耀身邊睡了一覺,半夜時分他清醒過來,又去試著摩挲金光耀的眼皮。

    金光耀始終不肯閉眼,虞幼棠知道他是死的突然,心裡不甘----可是自己又有什麼辦法呢?

    所以最後金光耀依舊是大睜雙眼望向上方,而虞幼棠捧著臉深深彎下腰去,再一次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凌晨時分,金馬兩派又打了起來。

    馬榮生自恃資格老勢力大,並不把虞幼棠放在眼裡;然而江湖爭鬥素來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虞幼棠現在連生意都停了,手下眾人在重賞之下,也是敢死隊一般的往上沖----這就不大好辦了。

    馬榮生家大業大顧慮大,而且是個求財的人,和金家的亡命徒們耗不起,所以就要讓三女婿出頭。然而盛國綱只說法租界不許中國軍隊進入,自己是愛莫能助。

    馬榮生一聽這話,簡直恨不能扇他:「你小子少跟我扯屁!中國軍隊不能進租界,那你身邊跟著的都是什麼?」

    盛國綱挨了罵,可是一點不惱,態度十分良好:「好,好,父親,你老人家不要這麼大的火氣,我心裡有數,一定幫忙就是。」

    第88章 實不能也

    盛國綱這次言出必行,從馬榮生那裡出來後果然調兵遣將,衝殺出去立刻就占據了金家幾處場子。

    巡捕房對此依舊是不聞不問----盛國綱固然是個軍人,可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表明盛國綱的手下就是中國軍隊;況且那幫手下們脫下軍裝久矣,十分享受當下的流氓身份,也並不肯以軍人自居。

    虞幼棠知道以目前金家殘存的勢力,雖然可以和馬榮生一較高低,但是對付盛國綱就十分困難;如果盛馬兩家聯了合,那自己則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關了門的生意都能被搶,這足以表明對方那痛打落水狗的決心。虞幼棠權衡利弊後,決定還是不要和盛國綱正面衝突----他忍下這一口氣,一邊等待陸雪征那邊動手,一邊繼續追打馬榮生。

    然而在這天晚上,金公館忽然來了一位客人----就是那位學生模樣的俊俏青年、陸雪征的乾兒子之一。

    虞幼棠接待了他。

    兩人在客廳內相對而坐,那青年從懷中摸出兩張本票輕輕放在茶几上,然後開門見山的說道:「虞老闆,對不住,這筆買賣我們不能接,定金還給你。」

    虞幼棠一愣:「不能接?為什麼?」

    青年淡淡的答道:「乾爹的意思。」

    虞幼棠對陸雪征寄予了相當大的期望,所以驟然聽到這話,幾乎要發急:「我可以再加錢,只要你說個數目出來!」

    青年搖搖頭:「對不住。」

    虞幼棠沒想到陸雪征會有如此舉動,失望之餘感覺自己幾乎要亂了方寸。腦筋飛快的轉了一圈,他追著說道:「那我換人,馬榮生,行不行?」

    他知道自己殺掉馬榮生後,法租界就會出現盛國綱一家獨大的局面----可是沒有辦法,他管不得許多了,他要為金光耀報仇,能殺一個算一個!

    青年看了看虞幼棠,先是遲疑著不說話,最後才緩緩吐出一個字來:「行。」

    虞幼棠伸手,將茶几上的本票推回到青年面前:「替我向陸先生問好,辛苦你了。」

    青年拿起本票揣回懷中,而後起身一點頭,扭頭便走。

    虞幼棠坐在沙發上,頭腦麻木,手腳冰涼,臉上卻滾燙的。

    殺掉馬榮生,成全盛國綱----這算什麼?這真是一場太失敗的報仇!

    連同歸於盡都算不上,只不過是和馬榮生同做了一對愚蠢鷸蚌,相爭之後眼看著盛國綱那個漁人獨自得利。

    可是陸雪征不接這筆生意,他又能想出什麼新招法來?他手下的人只會群毆亂打,再像上次炸死劉桂山一樣下手?盛國綱和劉桂山可是大不一樣的,當年的劉桂山在如今的盛國綱面前,只不過是個小地頭蛇罷了!

    他的人根本沒機會接近盛國綱,至於他自己----他連只蒼蠅都拍不死,把炸彈交到他的手中,他連拿都拿不動!

    虞幼棠抬手摸了摸臉,感到了一片火熱。

    他想要起身去喝點水,然而雙腿無力,並且一動之下,頭腦也隨之眩暈起來。昏昏沉沉的向後仰靠過去,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夠再繼續進行思考了。

    「唉……」他輕聲的自言自語:「我難受。」

    然後他閉上眼睛,瞬間墜入了昏睡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溫涼的觸感爬過了他的皮膚;接著是虞光廷的聲音從遙遠處傳過來:「哥,我來了,你醒醒啊。」

    他極力睜開了眼睛,果然就看到了弟弟那張驚慌失措的面孔。

    虞光廷六神無主的轉頭環顧了四周,然後又繼續撫摸了哥哥的面頰:「哥,是重陽接我過來的,他說是你要我來……你這麼多天都沒有回家……我還聽說……」

    虞幼棠眼睜睜的直望著他:「金哥沒了。我現在不能回家,你一個人留在那裡不安全,所以先過來跟著我。等以後找到了機會,我再送你回北平去。」

    虞光廷方才在車上得知了金光耀的死訊,已是被劈了一個驚天的霹靂;如今聽得這話,更是嚇的魂飛魄散:「不,我不要一個人回北平,我跟著你!你去哪裡我都跟著!」

    虞幼棠盯著虞光廷,半晌沒有說話。虞光廷被他這麼直勾勾的看著,愈發恐慌:「哥,金光耀沒了,我更要留下來陪你----而且這些天你也看到了,我很乖的,我沒有亂跑,我一直都聽你的話……」

    沒等他語無倫次的說完,虞幼棠忽然向前傾身,把額頭抵上了他的肩膀----隨即就撲簌簌的落下淚來。

    虞光廷很久沒有見過他哥哥哭泣了,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抬手一下一下輕拍了他的後背。

    這時白重陽也拎著個大皮箱走進來了----這些天他總是看到虞幼棠哭,吃飯的時候會哭,睡醒之後會哭,甚至呆坐著的時候也會無緣無故的哭,只有在金光耀下葬那天,他在眾人面前沉著臉,倒是完全沒有失態。

    白重陽把皮箱拎到了樓上臥房中。皮箱裡唯一值錢的是那張北平房契,除此之外是一本厚重影集,還有虞光廷的幾套換洗衣服,以及妥善放好的煙膏菸具。

    虞幼棠淚如雨下的艱難回到臥房裡,然後就打開箱子拿出影集。

    他氣喘吁吁的坐在床上,又從床褥下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裡面皆是金光耀近兩年留下的照片。他拿著一瓶膠水,一邊哽咽一邊把那照片仔仔細細的粘貼到影集紙板上;虞光廷手足無措的坐在一旁,後來就掏出手帕,不住的去為虞幼棠擦眼淚。

    金光耀仿佛是帶走了虞幼棠所有的活氣與熱力。

    虞幼棠悲哀而絕望的幽居在金公館中,長久的不見天日。金公館在這個深秋中變成了陰暗寒冷的所在,而虞幼棠仿佛是坐鎮於一面無邊無際的蛛網之上,在金公館這個中心操縱四方。

    他長久的發燒,大量的喝酒,無限制的使用鴉片----他只是想讓自己身體舒服一點,頭腦清醒一點,僅此而已。

    外邊的鬥爭依然在如火如荼的繼續著,三方的傷亡都很可觀。社會各界公認這是一場狗咬狗的行為,所以三方都得不到任何同情。

    而在立冬的這一天下午,虞幼棠在一場劇烈的嘔血之後,終於是虛弱的臥床不起了。

    冬天的陽光是昏黃淺淡的,溫吞吞的照入房內,帶不進絲毫熱量。時光恍恍惚惚的流逝而去,金公館幾乎要變成了一座活死人墓。

    有人輕手輕腳的走入臥室中,在枕邊彎腰說道:「二老板,馬榮生上午死了。在國民飯店門口,被一個小孩兒拿槍打死了。」

    虞幼棠閉著眼睛,氣若遊絲的「嗯」了一聲。

    那人繼續報告道:「現在馬家是盛國綱主事了。」

    虞幼棠又低低的「嗯」了一聲。

    「二老板,咱們現在……打不動了。」

    虞幼棠這回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顫巍巍的說道:「再打……也打不出結果來……算了……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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