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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6:39:37 作者: 尼羅
    阮明志這時穿過院子走進了客室,見虞幼棠拄著手杖站在沙發後面,正低著頭若有所思,就出言問了一句:「你家二爺回來了?」

    虞幼棠一點頭,心裡隱隱猜出這弟弟大概是回來躲債的----太平時期在天津花天酒地,捅破天了又跑回北平來偽裝可憐,這一點實在是太可恨了!

    「明明是分了家的,沒想到這樣還是甩不開他!」

    思及至此,虞幼棠登時就生出了一肚子的悶氣!然而抬頭望見牆上掛著的一本黃曆,他忽然發現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唯一的親人肯回家,總是件好事情。

    虞幼棠自認並不是個喜怒無常的性子,可是對待虞光廷,他是不由自主的就要陰晴不定。

    他歡迎弟弟,可是不歡迎弟弟身後的那筆巨債。面對著強顏歡笑的虞光廷,他表現的和藹而淡漠,一句閒話也不肯多問,生怕一個不慎戳破了對方的淚囊,自己會被那滔滔苦水給席捲而走。

    虞宅的空氣是這樣的溫暖而安逸,虞光廷察言觀色的窺視虞幼棠,眼看著他坐在沙發上喝酒,吃藥,讀小說----讀著讀著就閉上了眼睛,這是不知不覺的睡著了,也不像睡,倒仿佛是無聲無息的死去了一般。

    睡了許久後他驟然清醒過來,這時他的身體已經向下溜去,軟骨病人似的歪斜癱著,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嘴唇卻又嫣紅的刺目;垂死掙扎似的奮力撲騰了兩下,他氣喘吁吁的坐正了身體。

    虞光廷捧著小貓坐在一旁,簡直不忍看他這副病弱模樣。

    可隨即他就聽見這哥哥輕聲說道:「老二,你在這兒傻坐著幹什麼?我房裡有好橘子,你自己去吃。」

    虞光廷在未開電燈的暗淡房間中低下頭,心裡難過的不得了。他想哥哥其實真是個好哥哥,哥哥從小到大活得一直都這麼受罪,可現在自己還要雪上加霜的闖禍!

    虞光廷心事重重的蹲在虞幼棠的臥房中,食不甘味的將一瓣瓣橘子塞進嘴裡。小貓仿佛是很怕橘子皮味道,這時就身輕如燕的躥到了門口,先是「喵」的叫了一聲,因見虞光廷不為所動,便轉而趴了下來,百無聊賴的開始舔爪子。

    虞光廷那內心煎熬了許久,可硬是不敢將那債務一事提講出來。

    他不說,虞幼棠更不敢問,兄弟兩個打啞謎似的吃了一頓晚飯。虞光廷在近些年來第一次留意了虞幼棠的飲食,結果就看見他對著一小碗肉末粥,慢慢的吃下幾勺便算是一餐。滿桌子的豐盛菜餚,全沒有他的份兒。

    當晚,虞光廷並沒有回到為自己準備出來的房間中休息,他自作主張的跑到了虞幼棠那裡,鳩占鵲巢的脫衣服上了床,誠心誠意的把個腦袋伸出被窩道:「哥,我給你暖被窩吧!」

    虞幼棠站在床邊,先是驚訝,後來驚訝歸於平靜,他很突兀的微笑了一下:「不必,這屋子不冷。」

    虞光廷是真心想要對他作出一點關愛,所以只要他不翻臉,那就絕不肯下床離去。虞幼棠見他賴著不走,幾乎有些心驚,然而臉上依舊鎮定:「那好,等床上暖和了,你再回去吧。」

    虞光廷側過臉仰望著虞幼棠,臉上還笑著,可是眼神里情不自禁的要透出一股子悲傷----他是很少悲傷的人,只是情到此處,不自禁。

    虞幼棠也覺察到了,可他依然是不問。

    虞幼棠自去洗漱了一番,而待他回來後,虞光廷就向旁邊一翻身讓出地方,又微微掀起了被角喚道:「哥,上來啊!」

    虞幼棠這回沒有再次出言驅趕。低頭解開長袍紐扣,他坐在床邊動作遲緩的換上了睡衣。

    虞光廷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他年輕的兄長,肌膚是軟的,骨骼是脆的,身體沒有熱量。

    虞幼棠關掉了床頭的壁燈,房間立時變成了一片漆黑。

    兄弟兩個並排躺在柔軟的大床上,互不觸碰。

    債務的數目在虞光廷那舌尖上打了幾個滾兒,終於是被他卷回喉嚨中咽了下去。兩根手指在棉被下面模仿了走路的動作,他試試探探的摸過去,松松握住了虞幼棠的一隻手。

    虞幼棠一直是沒有聲音,連氣息都輕不可聞。虞光廷並未打算能得到他的回應,然而手上微微的一暖,是哥哥回握了他一下。

    畢竟是兄弟啊!

    虞光廷仿佛是第一次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小心翼翼的翻身面對了虞幼棠,他伸手去扳了對方的肩膀,又可憐巴巴的喚了一聲:「哥。」

    虞幼棠隨著他的力道轉過身來。

    虞光廷像個走投無路的小孩子,絕望的想要把臉埋到哥哥胸前;可他這哥哥是只能被擁抱,不能被依靠的!

    這時虞幼棠慢慢的抬起手,摸了摸虞光廷的短頭髮,然後就將手臂環住了他的後背。

    虞光廷順勢把鼻尖拱到了哥哥的頸窩裡,在溫暖而芬芳的氣息中閉上了眼睛,一顆心冰凍了又融化,愈發的一塌糊塗了。

    虞幼棠摟著虞光廷----他記得大概是在十二年前,兄弟兩個也曾這樣相親相愛的擁抱過。

    那年虞幼棠病的很重,家裡連棺材都預備好了。虞光廷才九歲,一天夜裡就跑過來上了他的床,涕淚橫流的苦苦哀求,讓他發誓保證不死。

    那次虞幼棠是九死一生的挺了過來----然後兩個人日益成長,就開始各懷心思了。

    無非就是為了錢。不知道那些窮門小戶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反正他們虞家兄弟一提到錢,就立刻憋起了一股子要反目的勁頭。

    虞光廷的氣息熱烘烘的撲到虞幼棠那頸窩裡,虞幼棠低頭嗅了嗅對方的頭髮,知道在這世上,自己就這麼一個親人了。

    虞嘉棠不算,虞嘉棠已經死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具軀殼。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他們的感情在金錢的重壓下四分五裂;長久以來的隔閡已經在他們之間滋生出了一張薄膜,一張鈔票那麼厚的薄膜。

    這薄膜或許是一捅就破,可是又有誰敢來捅破?!

    虞幼棠閉上眼睛,感到了一種無能為力的傷心。

    虞光廷把身體緊密的貼向了虞幼棠。這些天他飽受蹂躪,只在此刻感到了溫暖和安全。

    眼熱鼻酸的擠出一滴眼淚,他偷偷把淚水蹭到了虞幼棠的睡衣領口處。伸過一隻腳去撥弄了哥哥的腳趾頭,他悶聲悶氣的說道:「哥,我以後一定學好,我要是再去賭錢,你讓金光耀打死我好了!」

    沒有回應。

    虞光廷輕輕一蹬虞幼棠的腳背:「哥?」

    哥哥睡著了。

    虞光廷嘆了口氣,也閉上了眼睛。

    第32章 正月十五

    虞光廷一貫好吃懶做,如今既然已經填飽了肚皮,又自認為入了保險箱一般安全的境地,就縮在這柔軟溫暖的被窩裡,摟著他哥哥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之時才睜開了眼睛。

    虞幼棠在午夜時分起床看了會兒小說,又喝了半瓶酒,如今正在補眠。虞光廷見他睡的安穩,自己又懶得起床,便輕手輕腳的重新擁抱住哥哥,且半躬了腰身,把臉埋在了對方的胸前。

    虞光廷發現他哥哥身上很有一種肉體的芬芳,就把虞幼棠那睡衣前襟的扣子解開了兩個,以便自己可以將鼻尖拱進去輕輕的嗅。後來虞幼棠醒了,他也不肯改換姿勢,就這么小狗似的悶悶問道:「哥,今天是正月十五,金光耀會來看你嗎?」

    虞幼棠側身躺久了,半邊身體都麻木的失了知覺。沉重的向旁邊翻過去,他半癱瘓似的仰面朝天了:「正月十五,他應該要陪他叔叔。」

    虞光廷登時鬆了一口氣。他生平最怕金光耀----不摻雜任何情緒,就是單純的怕!

    他一直覺著對方像只戴了眼鏡的老虎,自從分家時在金宅挨了那兩下子打之後,這種印象就愈髮根深蒂固了。

    可是儘管沒有金光耀,但那債務數目在他舌尖翻翻滾滾的,仍然是不能衝破牙關。

    「今天過節……」虞光廷自己在心裡暗暗忖度著:「明天再和他說吧!」

    和新年相比,正月十五這一天是喜慶不減,而熱鬧更盛。虞幼棠吃午飯時並沒有見到阮明志,出言一問僕人,才得知他是獨自出門逛大街去了。

    這當然是很合情合理的行為----阮明志,一個二十多歲、活蹦亂跳的小伙子,理應在這一天出去東走西跑的瞧瞧熱鬧。虞幼棠雖是常年的病病歪歪,然而卻是最看不得病人。他希望身邊的人都健康活潑,自己也好從中感受一點生命的熱氣。

    午飯過後,虞光廷把小貓抱過來放到沙發前的地毯上,向虞幼棠展示自己這隻寵物:「哥,你看它好不好看?」

    虞幼棠對於貓狗向來沒有興趣,不過是礙於弟弟的熱情,不得已要放出目光掃上一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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