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2023-09-25 06:39:37 作者: 尼羅
    虞幼棠每次見過父親,都覺著像是受過了重擊。匆匆的喝過了一杯熱咖啡,他趁著鴉片酊的效力剛剛發作,急急忙忙的起了身,無論如何都要立刻離開。

    回到了他往日所居的小小院落中,虞幼棠跌跌撞撞的進了房。

    僕人忙著回身關門,阮明志扶著他走到房中坐了下來。

    虞幼棠穿的很多,裡面不但層層疊疊,外面還披著一件貂皮大衣。臃腫的端坐在沙發上,他先是慘白著一張臉喘息了片刻,然後就抬手用牙齒咬住手套指尖,抬頭硬把它拽了下來。

    從手邊矮桌上拿起方而扁的洋酒酒瓶,他擰下瓶蓋扔到一旁,隨即舉起酒瓶湊到唇邊,仰起腦袋連灌了幾大口。

    阮明志張了嘴,欲言又止的想要阻攔,可那話在口中猶豫盤旋,卻是始終沒能說出來。

    虞幼棠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酒,面色神情漸漸恢復了往常狀態。

    「明志。」他轉向阮明志,溫柔和血色一起升上了面龐:「明天開始你可以有一段假期了,我去趟天津,大概總要住上十來天。」

    阮明志很平靜的垂下頭,看自己的雙手:「好,你多保重。」

    虞幼棠微微探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膝蓋:「不是故意不帶你去。這次我要住在金家,那畢竟是外人,我隨身總跟著個家庭醫生,這不大好。」

    阮明志咕噥了一句:「你在天津又不是沒房子,幹嘛要到別人家去借宿?」

    虞幼棠見他表面無所謂,其實心中果然是在斤斤計較,就很和善的笑了笑:「我有我的事情。」

    阮明志翻了他一眼,又沒好氣的一撇嘴,同時抬起右手,輕輕覆在了對方的手背上。

    虞幼棠一邊感受著對方手心中傳來的熱度,一邊抬頭吩咐僕人道:「你去給金先生發一封電報,告訴他我明天下午到天津,問他想要點什麼。」

    僕人答應一聲,轉身撲沓撲沓的跑出去了。

    第10章 去天津

    從北平到天津,不過兩個多小時的路途。

    虞幼棠只帶了一個年輕隨從出了門。

    乘坐家裡汽車到了火車站,他怕擠,早早就上了火車前往包廂,不想在狹窄的火車過道里,他迎面遇上了盛國綱。

    「哎喲。」他很驚訝的笑了:「這不是盛先生麼?」

    「哎喲!」盛國綱的眼睛一亮:「你……你這要就去天津了?」

    虞幼棠微笑點頭:「天氣冷了,我是早去早回。」

    盛國綱放出目光上下打量著虞幼棠,就見他改換西裝打扮,外套一件黑色的海勃絨大衣,腰帶緊而服帖的束了,正好勾勒出了修長苗條的身段。

    衣裳黑,頭髮也黑,愈發襯得他臉面雪白,眉目如畫,偏還語笑嫣然的,左邊面頰上隱隱現出一個淺淺酒渦來。

    盛國綱咽了口唾沫,忽然就柔和了語氣:「你的生意都在天津,急著回北平做什麼?」他靠在車廂牆壁上悠悠的笑:「虞先生,你務必要給我一個招待你的機會啊。」

    虞幼棠抬手取下頭上的薄呢禮帽,露出了一頭烏黑鋥亮的短髮:「盛先生,你總是這樣客氣。」

    盛國綱含笑注視著虞幼棠,許久過後才忽然反應過來,直起腰伸手要去攙扶對方:「你的包廂是幾號?我送你去。」

    虞幼棠一抬手臂:「不必……」他笑著轉身推開旁邊房門:「我就在這裡,盛先生不用管我,請自便吧。」

    盛國綱抬頭看了看號碼,然後志得意滿的一點頭:「好,好,我知道了。」

    虞幼棠帶著他那個隨從進入包廂----隨從是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專門跟著來拎行李干雜活的,手腳乾淨利落。扶著虞幼棠在臨窗的沙發椅子上坐下,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接下來該干點什麼。

    虞幼棠望著窗外,輕聲說了一個字:「酒。」

    男孩子立刻醒悟過來,蹲下打開了隨身拎來的大皮箱----裡面除了兩件貼身的換洗衣物之外,一瓶一瓶摞的皆是白蘭地。取出一瓶輕手輕腳的送到虞幼棠面前小桌子上,男孩子合攏箱子按上暗鎖,而後使足力氣將其拎到了角落處。

    汽笛長鳴,腳下震動,是火車要開了。

    虞幼棠面對著窗外漸漸移動起來的景致,一口一口的喝酒。酒精暖化了他了的血液,而他也就在這一派小小的火熱中開始了思索。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虞幼棠手無縛雞之力,不得不多存幾分心思。

    在火車開動的三十分鐘後,盛國綱閒閒的敲響了包廂房門。小隨從開門一看是他,就陪笑輕聲道:「是您先生啊?」

    盛國綱本來醞釀了一肚皮的歡聲笑語,沒想到劈面迎出來的卻是一聲蚊子叫,就不由自主的也噤了聲:「我……我來看看虞先生。」

    小隨從堵著門並不放行,且用耳語般的音量告訴他:「我們大爺剛睡啦。」

    盛國綱低頭忖度了兩秒鐘,而後忽然伸手,緩慢而堅決的把小隨從向一旁撥去:「沒關係,我就是來看看他。」

    小隨從沒見過這麼自作主張的客人。怔怔的讓開了一大步,他剛要開口阻攔,可盛國綱已經側身從他面前擠了過去。

    虞幼棠仰臥在包廂內的鐵床上,雙目緊閉,神情安然,呼吸勻稱,看起來的確是在睡覺。

    盛國綱嗅到了一絲酒氣。俯身將一隻手撐在了床上,他剛要出言呼喚,那小隨從卻是怯怯的走了上來:「先生,我們大爺……」

    盛國綱不耐煩的一揮手,又抬頭瞪了他一眼,從牙關中擠出兩個字:「走開!」

    小隨從本是個老實孩子,如今見他突然顯出一臉兇相,就不禁嚇了一跳----可也不敢當真走開,只得不上不下的呆站在了當地。

    盛國綱沒敢貿然亂動。

    一手撫到對方的肩膀上,他輕聲喚道:「虞先生?兩個小時的路途,你也要睡?」

    虞幼棠昏昏沉沉的「哼」了一聲。

    盛國綱的那隻手緩緩下移,捋過虞幼棠的整條手臂,最後就摸到了對方的左手----松松握住,小心翼翼的。

    「虞先生,我還打算和你做一路的暢談呢,怎么半小時不見,你就睏倦成了這個樣子?」他故意問的開朗坦然,其實手指悄悄用力,試探著在對方掌心上捻了一把。

    虞幼棠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渙散,嘴角微翹,臉上閃過一絲慵懶笑意。

    「不要吵我。」他耳語似的送出氣流:「乖。」

    然後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盛國綱盯著虞幼棠愣了半天----後來他訕訕的直起腰,就覺著頭臉一起在發燒,並且認為方才那一幕很像是幻覺。

    雙手合十貼在嘴唇上,他要念佛似的呼出一口氣來,而後整整衣領拍拍衣袖,夢遊似的邁步離去了。

    人走在狹窄的火車過道里,盛國綱的心卻是留在了包廂之內。

    「他和我說話了?」他那腦殼裡仿佛是盛了半罐子岩漿,咕嘟咕嘟的冒出炙熱氣泡:「他讓我「乖」?」

    抬手摸了摸滾燙的臉,他覺著眼下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隨即又想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他讓我乖我就乖了?我怎麼真的自己就滾出來了?」

    盛國綱忽然有些惱羞成怒:「我他媽真慫!」

    火車在兩小時後準時抵達了天津。

    虞幼棠哈欠連天的坐在床上,因為感到旅途顛簸,精神不濟,所以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氣白蘭地。

    他自覺著是酒氣衝天,故而又特地找出一包留蘭香口香糖,抽出一片叼在嘴裡----只含了一半入口,也不正經咀嚼,單是用牙齒輕輕的咬,一邊咬一邊吮吸著外層的甜味道。

    他不急著下車,火車外面人山人海的,他出去就能讓人擠碎了。將那頂禮帽拿過來扣在頭上,他把口香糖盡數推入了嘴裡,而後又給自己帶上了手套。

    安安穩穩的坐了許久,他人也清醒了,身體也暖和了,正是感覺良好之時,包廂房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一位斯斯文文的白淨青年走進來,正是金光耀。

    虞幼棠當即拄著手杖站了起來。

    金光耀一言不發的停在了虞幼棠前方一米處。二人相視,不言不動。

    如此僵持了兩三分鐘,金光耀終於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張開雙臂做了個舞台動作,演話劇似的大喝一聲:「哈!幼棠,親愛的,我真想死你了!」

    虞幼棠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摜,嬌聲嬌氣的斥道:「滾開,你這負心短命的,我才不要見到你!」

    此言一出,他倆一起大笑起來----原來前幾年金光耀帶著虞幼棠去看話劇,裡面有這麼一段台詞,當時被那所謂明星演繹的十分肉麻,所以二人對這一問一答印象深刻,這些年過後依然牢記,時不時的就要拿出來排練一番。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