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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6:39:37 作者: 尼羅
盛國綱隨著門房進了會客室內落座。他很有耐性的等候了片刻,順便又問門房道:「你說的那位金先生,就是華堂染廠的金經理吧?」
老門房垂手侍立於一旁,還是個講規矩的老人兒:「盛先生也認識金先生?我們大爺身體弱,不愛交際,朋友也少,就和金先生要好。金先生這人愛走動,來得勤著呢!」
盛國綱點頭笑了一下,轉移了話題:「我先前是你們老爺的部下,虞司令現在還好嗎?」
老門房是很寂寞的,這時也願意陪著客人說說閒話:「我們老爺前兩天受了風寒,進醫院住著去了----您先生是知道內情的,我們老爺現在哪裡還談得上好與不好呢?也就是家裡這些人心疼他罷啦。」
盛國綱一聽虞司令不在家,不知怎的,卻是悄悄鬆了一口氣。他是來看虞幼棠的,不是探望老長官的。
這時房門開了,那個小園丁氣喘吁吁的探頭進來大聲道:「盛、盛先生,您跟我來吧,我們大爺等著您哪!」
虞府本是座好宅院,可惜在虞司令手裡被改建壞了。
虞司令是一個洋派人物,在家中不合時宜的亂修洋樓,終於親手造出了一座亂七八糟的迷宮。盛國綱帶著他那個拎禮物的張副官,隨著小園丁忽而繞過一座假山,忽而穿過一重院門,七扭八歪的行走許久,最後終於進入了一處小小院落。這院落四四方方的,內有迴廊,廊柱上攀爬著絲絲縷縷的枯黃花蔓,院內正中植了一大叢半死芭蕉,角落處還立著一架白色的鞦韆。
小園丁將客人引至院內一扇門前,側身閃到一旁拉開房門,又掀起帘子,口中低低的說了一個「請」字;而盛國綱下意識的一扯後衣襟,就覺著自己一顆心怦怦狂跳,也不像是要拜客,倒仿佛是要跳崖一般,慌的很沒來由!
房內迎面撲出一股子熱氣,盛國綱硬著頭皮邁步走入,只見前方沙發上坐著一位長袍裝扮的青年,長袍是玉白色的,人也是玉白色的!
盛國綱有點恍惚,因為虞幼棠這人看起來很不真實。
他從未見過一位男子可以白嫩到這個地步,盯著對方那張端莊清俊的面孔,他忽然就有些自慚形穢起來,幾乎懷疑自己所帶進的疾風會刮傷對方裸露在外的手臉。
「虞先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輕快的響起來,帶著一點神經質的熱情:「真是抱歉得很,我這樣貿然的就前來打擾了。鄙人名叫盛國綱,先前曾是虞司令的部下,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在你面前提起過我……」
話說到這裡,他忽然發現虞幼棠已經拄著一根手杖費力站了起來,並且向自己伸出了一隻手:「盛先生,久仰,不要客氣。」
盛國綱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似的。
輕輕握了一下對方的右手,他覺著自己是捏到了一塊溫軟的豆腐----一握即放,他半分力氣也沒敢用。
虞幼棠微笑著自行坐回原位,又指著對面沙發一點頭:「盛先生,你坐。」
盛國綱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這是要丟人了,然而行為已然失控。大步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來,他聽見自己壓的沙發「吱嘎」一聲。
虞幼棠向後仰靠過去,一名僕人從暗處走出來,將一條毛絨絨的小毯子搭在了他的腿上。
神情溫和的望向盛國綱,他那一雙眼睛是明亮的黑曜石,發射出善良誠懇的光芒:「盛先生,請喝點熱茶,外面是不是冷得很?」
盛國綱迎著他的目光,並沒有感受到絲毫友愛,只是緊張,一顆心狂跳不止:「還好,冷倒是不冷……」他忽然意識到虞幼棠是個病鬼,便又立刻補充了一句:「虞先生身體虛弱,大概是比較畏寒吧?」
虞幼棠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隱隱加深了----他那相貌和虞嘉棠很像,不過是個雙眼皮,五官也更秀氣了幾分;因為皮膚一色雪白,半絲血氣都沒有,所以他瞧著太像一幅畫,是宣紙上一筆一筆描出的飄渺形象。
「我怕冷。」他的聲音類似虞光廷,清朗而動聽:「所以常替旁人害冷。」
盛國綱清了清喉嚨,下意識的微微向前探了身,將胳膊肘支在了膝蓋上:「我真的不冷,我……我這次算是負荊請罪而來的,虞先生,貴廠在塘沽碼頭有一船坯布,那個……」
虞幼棠沒等這話說完,就前傾身體伸出手去,將一杯熱茶輕輕推到了他面前:「那件事我知道,金光耀這人脾氣太大,想必是衝撞了盛先生,我前幾天發信也勸解了他幾句----我說我們和盛師長之間又沒有什麼過節,人家怎麼會是故意挑釁呢?現在坯布已經進了廠,你就不要不依不饒了。」然後他對著盛國綱淡淡一笑:「盛先生,你不要和金光耀一般見識,他那個人比較衝動,連他叔叔都拿他沒辦法。」
這番話一出,盛國綱登時就沒了語言----這虞幼棠語氣柔和,娓娓道來,句句都是自責,可話里話外仿佛又都藏著針。盛國綱本就處在下風,如今更是有了一敗塗地的趨勢。抬頭望向虞幼棠,他非常窘迫的笑了笑:「大少爺,你這樣通情達理,我越發是無地自容了。」
他笑,虞幼棠看著他,也是笑。
盛國綱雖然笑得心虛,可那是真在笑;虞幼棠笑的很有風度,卻是一臉夢遊神情,眼神先前本是亮著的,如今不知怎的,竟是忽然渙散開來,淌成了滿臉的星光。
緩緩的向後仰過去,他笑微微的閉上了眼睛,不再出聲了。
盛國綱垂下眼帘,偷眼掃視著虞幼棠搭在腿上的兩隻手,忽然有點理解了虞光廷的心情。
虞幼棠這人的確是很像一件易碎品,仿佛好玉經過了過分的琢磨,本質就脆弱了。和盛國綱預想中的不同,他算不得瘦削,從露出的手臉上看,應該稱得上是骨肉亭勻----可他白嫩的仿佛少生了幾層皮,讓人不敢輕易觸碰他。
「其實我早在很多年前,就見過虞先生一面……」盛國綱抬眼望向虞幼棠:「那時候我還在司令手下,記得那天貴府上是要去西山避暑……」
虞幼棠保持著仰靠的姿勢不動,呼吸輕的可以忽略不計。
盛國綱的心提了起來:「虞先生?」
虞幼棠毫無反應。
盛國綱扭頭環顧四周,只看到張副官還拎著禮物傻站在一旁。
盛國綱忽然就嚇了一跳,心想他這是怎麼了?這是……死過去了?!
欠起身來伸出手去,他把手指探到對方的鼻端試了試----還有氣息!
「虞先生?」他又小心翼翼的呼喚了一聲。
虞幼棠臉上的笑意已然全部退去,此刻他一動不動的癱在沙發中,神情平靜,呼吸輕淺。
和虞光廷一樣,他也是眉目濃秀,嘴唇更是嫣紅的很。死人似的仰在這裡,他扒光了就是一具雪白刺目的艷屍!
盛國綱戰戰兢兢的起了身,驟然回頭沖向門口,掀帘子推門大喊起來:「來人啊,虞先生暈過去啦!!」
第6章 虞幼棠醒了
盛國綱是很覺驚惶的,因為感覺好像是自己把虞幼棠給活活說死了----但這怎麼可能呢?他根本還沒有怎樣開口啊!
有僕人應聲趕了進來,也許是個有頭有臉管事兒的。湊到沙發前仔細瞧了瞧虞幼棠的氣色,那僕人起身對著盛國綱「噓」了一聲,而後賊似的輕聲說道:「您先生不要慌,請坐,要不就出去坐坐?我們大爺應該是沒事兒,我這就叫醫生過來!」
盛國綱咽了口唾沫,又坐回了原位----他不想就這麼走了。來一趟多不容易,見上一面多不容易,對於虞幼棠,他還沒看夠呢!
僕人躡手躡腳的離去了,片刻之後帶進來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小子。那小子是西裝打扮,瞧著十分乾淨利落,進門之後就直奔了虞幼棠而去,而那僕人跟在後面,此刻便嘁嘁喳喳的說道:「阮醫生,您瞧瞧,又這麼悄無聲息的睡過去啦。」
那小子----阮醫生誰也不看,站在沙發後面深深低下頭去,要接吻似的在虞幼棠口鼻間嗅了一下,而後抬起頭問那僕人道:「他又喝酒了?」
僕人耳語般的答道:「我說攙到咖啡里喝,大爺不聽,非要兌到酒里去。昨晚兒又是半夜就醒了,上午吃了一遍安眠藥,沒效果,中午又吃了一遍,且喝了一杯那個酒,客人來的時候他還精神著呢,結果這忽然就睡過去了。」
阮醫生垂下眼帘望著虞幼棠,聲音輕成了氣流:「不相干,讓他睡吧。以後不要給他喝那麼多酒。」
僕人苦笑了:「那我能管得了大爺麼?」
阮醫生和那僕人旁若無人的低聲交談許久,圍繞著「酒」這個問題糾纏不休。後來兩人商量完畢了,那僕人便轉向了盛國綱抱歉道:「先生,真是對不住,我們大爺吃藥吃出岔子了,恐怕是要睡一陣子才能醒。您要是不嫌煩,就多等一會兒;要是還有急事,那改天再來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