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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5:33:34 作者: 燈火闌珊
    「冽塵,」蘇謐扶起他,看著眼前的同伴:「我實在是沒有想到我們顧家竟然還有活著的人。」顧冽塵是她們顧家管家的兒子,是蘇謐父親的親信屬下,當年破城的時候一直跟隨在父親身邊的人。

    「讓我仔細地看看你,冽塵,我真沒有想到你還活著,這太好了,」蘇謐悲喜交集地道,「我以為這個世上顧家的人只剩下我一個了。」記得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平視的,可是現在卻需要自己揚起頭來了,時間過的真快,不過是幾年的短短的功夫,卻好像是經歷了一輩子的波折。

    「二小姐……」陳冽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同樣的激動並且難以抑制,尤其天香園夜宴的那一天,讓他在這個最無法預料的地方見到了最意料之外的人。

    「過來跟我說說吧,這幾年你是怎麼過的,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你了。」蘇謐輕輕擦了一下眼淚,她拉著他的手,來到桌子旁坐下來,就像小時候一樣。在幼時的玩伴身邊,她終於有片刻的放鬆,可以變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了。

    蘇謐白玉春蔥般纖長的手指觸在他的手上,顧冽塵一陣恍惚,一瞬之間時光仿佛倒流了回去,他又被這纖細的手指拉回到了過去……

    他是顧家管家的兒子,他的父親是顧將軍小時候的伴讀,兩人名為主僕,情同手足。顧將軍沒有兒子,顧夫人只生下了三個女兒,所以一家人一直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看待,他的武功還是顧清亭親手教導出來的,從小他就決心苦練武藝,希望將來可以像自己最崇拜的顧將軍一樣,成為一個沙場上的大將軍,為國殺敵……單純快樂的日子流逝地飛快,那時候,那個長年住在山裡的二小姐也會偶爾地回到府里來,她是個調皮的小姑娘,正好和他一般的大小。兩人也會手拉著手,偷偷地趁著大人不注意的時候,跑進池塘里去玩耍……

    「這幾年你是怎麼過的?當年關內情況如何?那時候你也是駐紮在皖城的,還有別的人嗎?」蘇謐一連串的問題急切地問出,在這個清冷孤寂的深宮裡,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她實在是太需要一個說一說知心話的人了。

    顧冽塵回過神來,對了,現在已經不是他們小的時候了,他們已經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定伸,開始講述他這幾年來的遭遇。

    帶著一絲原本不應該有的尖細,還是如同以前一般清朗的聲音緩緩地揚起。往事如同流水般在這個靜謐的時間裡,從兩人的身邊輕輕滑過。

    「……

    這一次的攻城特別的艱苦,齊軍調動嚴整,進退有度,而且攻勢也猛。連將軍都時不時地嘆息,葛先生也時常憂心忡忡。

    攻城戰持續了大約半年之後,慢慢地沉寂下來,看來是要以圍城為主了,好在皖城之中糧糙充足,足夠我們衛軍和城中百姓三年之用了,當年齊軍數次攻城不下,也試過圍城,都不過一年就退兵了。

    因此,見到齊軍開始圍而不攻,大伙兒反倒都開始放下心來。

    就在齊軍圍了大概兩三個月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放哨的衛兵清晨起來,發現對面的營地已經空了,齊軍撤退了。

    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將軍並沒有大意。以前齊國的大將軍王奢帶兵的時候,就曾經使用過這種計謀,故意假裝退兵,實際上暗中埋伏,結果被將軍識破,反而將計就計,趁機大敗齊軍。

    於是,將軍派出幾隻斥候隊伍去城外偵察,結果帶回來的消息都是齊軍的營地都已經空置廢棄了,其中的軸重物資都被帶走了,看來是從容撤退的樣子。追出數十里的,都沒有見到敵蹤。大家都以為真的是像以前幾次那樣退兵了。

    消息傳開以後,聽說了齊軍退兵的消息,無論是城裡的百姓還是官兵們,大傢伙兒都很高興。也許是因為這一次的攻勢特別猛烈難以抵擋的緣故吧。

    可是將軍和葛先生都憂心忡忡,不這樣認為。

    將軍常說,倪源此人雖然與他齊名,並稱於當世,但是性情堅忍而且素有大志都是他所遠遠不及的,單看他當年叛梁降齊就可以看出,他極其善於把握時機,謀定而後動,以牟取最大利益。葛先生也說,反常為妖,此次齊軍明明已經占了優勢,不可能這樣就退兵,除非是齊國朝中出了什麼大事。

    最終兩人還是不能放心,於是葛先生決定親自帶兵出去探查一番。

    那一天正好是三月初八,同一天,衛王犒軍的車駕也到了……」說道這裡,陳冽的聲音說不出的苦澀。

    「我也跟隨在葛先生的隊伍里,一起出了城,一路向北探查,都沒有敵蹤,葛先生反而越發緊張懷疑起來,如果是普通的退兵,肯定會留下斥候、散兵之流在後面,倪源帶兵再嚴整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一路看不到一個齊軍,這反而不同尋常。

    結果,就在出來第三天,遇見了齊軍的部隊,不是從前面遇見,是從後面追殺上來的。」

    陳冽的聲音頓了頓,接著道:「我們都大為意外,好在這次出來的隊伍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兵良將,追上來的齊軍又不多,大伙兒合力拼殺了一陣子,把齊軍給殺敗了回去。

    可是從俘虜來的齊軍口裡知道了消息,皖城已經破城了。

    原來,倪源眼看強攻無望,折損又大,遂擺出圍城的架勢,將皖城團團圍住,使得一時之間消息無法傳遞。暗中安排了一隻精兵裝扮成民夫的樣子,帶足幾天的口糧,隱藏在山野之中。

    然後他命人到後方散布即將破城的謠言,同時暗中派出使節,秘密地會見衛王,許諾他只要歸降大齊,保他富貴榮華,安享爵位,衛氏王族概不加害。

    齊軍這幾年來,數次來攻,早把衛王折騰地整天膽顫心驚,此時又聽說了城中謠言紛紛,齊軍說不定已經破了皖城,就要殺進來了。那時候在投降也沒有人理會了……所以……衛王就歸降了,」陳冽苦笑道:「在前方的將士還在浴血苦戰的時候……」

    「之後呢?」蘇謐聲音冷淡地問道,睫毛垂下,看不出什麼神色。

    「之後,齊國的使節立刻要來衛王的印信國璽,將部隊偽裝成犒軍運糧的使節、民夫,打開了城門,然後掩殺了進去……

    結果,將軍和留在裡面的兄弟們都……無一倖免。而且,因為齊軍在攻城的時候傷亡過重,按照齊軍的規矩,是要屠城報復的。」陳冽的聲音和緩下來。

    「再後來呢?」蘇謐問道,這些事情經過並不隱秘,攻破皖城,滅掉衛國是倪源值得自傲炫耀的一大功績,雖然他本人行事低調內斂,完全沒有以此為炫耀的意思,可是軍中還是經常提起這位大將軍的足智多謀,果敢善斷。齊國的民間也時常傳唱齊軍的英勇善戰,甚至在宮廷裡面僕役內監也又時會提及……蘇謐雖然已經不只一次地從各種角度聽過這一段經歷,可每一種敘述都會讓她心裡忍不住地痛如刀絞。

    「後來,」陳冽的聲音有一絲的空靈悲傷:「後來,皖城已經徹底成了一座死城。」

    「之後,齊軍開始圍剿各地不肯歸順的殘餘勢力,大傢伙兒都不死心,我們又遇見了好幾撥齊軍,衝殺了幾次,不少弟兄都戰死了,只剩下我們不到百十個人,靠著對地形和附近鄉野的熟悉,終於衝出包圍,逃了出來,隱藏在山野之間……」陳冽語調平靜地敘述著。

    雖然他的聲音平緩地沒有絲毫的起伏,可是蘇謐還是一陣心驚,這是怎樣的傷亡率啊,那幾戰必定是極其的艱辛激烈,他臉上的傷痕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吧。她不禁伸手捧住陳冽的臉,原本清秀的面容上幾道傷痕已經逐漸變得淡化了,可是猙獰的樣子依然可以想像當時傷得有多麼的嚴重。

    「很痛吧?」她忍不住問道。就好像小時候他們兩個偷偷跑去池塘里抓魚他跌倒裡面摔傷了的時候那樣。

    「沒什麼,」他伸手把蘇謐的手按下,那纖長的手指上的熱度讓他忍不住心悸,仿佛要把他陳年累積的一層層的保護殼都融化開來,「都是陳年的舊傷口了,傷得比我重的人多了,我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只是偏偏在臉上,看著比較嚇人而已。」他勉強笑道。

    「之後,葛先生提議大部隊的人馬肯定要引起齊軍的戒心,反而不如派出幾個人來回去探視一下情況,到底皖城和將軍怎麼樣了,我們一路逃離,根本找不到一個時間打探如今國內的消息,只能夠在戰鬥的間隙,從俘虜來的齊軍口中知道一二,僅從他們口中聽來的消息也不實際,有很多的矛盾。

    所以,葛先生就親自帶著我還有另外兩三個人一起裝扮成普通的山野百姓,入城打聽。

    那時候,皖城已經被屠滅,我們路上不敢停留,儘快地趕到了京城,希望能夠及時見到家裡人……」陳冽頓了頓,不敢去看蘇謐的神思,暗夜之中,他的聲音空靈縹緲:「可是什麼都已經晚了,城池被搶掠一空,連顧府都被燒成了一片白地,聽說夫人自殺殉國了,兩位小姐……」

    「別說了!」蘇謐忽然打斷他,用一種近乎嘶喊的語氣,聲音尖銳悽厲,如同一道利劍,把整個恍如夢境般迷離的往事講述突兀地打碎了。

    「這些就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她的臉漫起一陣不正常的紅暈,隨即冷靜下來:「之後呢?」

    陳冽滯了滯,又接著說道:「之後,大夥的家眷都是城裡的,如今遭了屠城,哪裡還有生還的機會,大伙兒抱頭痛哭了一陣子,當即就有幾個火爆急躁脾氣的,喊著乾脆跟齊軍拼了吧,反正家裡的人都被殺光了,如今他們都成了孤魂野鬼,能殺的一個是一個。當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同意了,反正也沒有別的出路了,歸降是斷然沒有想的,與其現在放下武器,隱名埋姓地跑到鄉間野地里黯淡地一個人過上一輩子,不如這樣拼殺一場,也算是出口惡氣,等戰死了,也好下去與家人團聚。

    葛先生卻不同意,認為這樣不過是白白葬送了性命,和大伙兒一商量,終於大家都被他說服了……最後,他帶領著大家,一起投靠了南陳……」

    他一邊講述著,一邊抬起頭來,蘇謐正在側耳傾聽著,聚精會神的樣子,白皙的脖子露在空氣里,泛起霧樣的光澤,眼睫毛如同禁不住深夜的寒露一般,輕輕地顫抖著。

    「她的眼睫毛更長了。」他想。

    心臟沒由來的忽然一陣悸動,一種近乎絕望的感情蔓延過他的心裡,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瞬間也變得如同眼前占據他全部視線的那片象牙色的肌膚一般的白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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