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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4:19:22 作者: 感悟生活
    對這位看守所所長,我是真誠地表示感激之情,一方面是因為他不顧檢察院的反對,批准我進入特殊監區,享受了較人道的待遇----儘管我內心一直主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在「非人」的大環境中能享受到「人」的尊嚴,對此我無疑心懷感激,事實上他擔任所長以來,在押人員的待遇普通得到了改善;另一方面,他剛才那番「拖了這麼久,早該解決了」的話,無疑給了我極大的理解與安慰,這是一個執法人員對我所受的冤屈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表示的歉意,我一直牢記在心。

    兩年後,臨江官場發生政治地震,臨江首富案件作為一起枉法大案被追究,拔出蘿蔔帶出泥,這位在我心目中的好人王所長,因為收受過首富家屬40萬元賄賂,被判處了12年有期徒刑。這讓人不由感嘆世事無常,現實中好人壞人有時真的難以分辨。

    166、走出看守所

    9月23日律師會見之後,我得知自己很快就可以重獲自由,雖然律師多數好大喜功,報喜不報憂,這在劉律師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但好在這個消息第二天得到了看守所王所長的證實,可信度自然是很高的。這次律師會見後,我急切地盼望著重獲自由的那一刻突然出現。雖然我內心有強烈的期待,但經歷無數次滿懷希望然後又遭無情粉碎的洗禮之後,已經沒有了特別的激動,日常生活沒有任何改變,每晚照樣睡得安寧。

    在看守所呆了很長時間之後,我觀察到一個現象,如果管教從鐵柵欄外面的走廊上叫「某某,收拾一下出來」,那必定是放人;如果是開門叫人出去,那就是承辦提審、律師會見、開庭或轉移監房。幾年觀察下來,沒有任何一次例外。那幾天,每當走廊外面有管教人員走過,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份期盼,希望從他們口中聽到「1814,收拾一下出來」的指令。

    到了9月30日,這是全國人大向國內外公開承諾10月1日前解決絕大多數超期羈押問題的最後一天。早上起床後,我心想,如果今天再不放人,可能事情發生了很大的變故。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緒不寧,但表面上卻若無其事。

    下午快到下班的時候,邵訓導走到我所在監房的鐵柵欄門前站定,看著我面無表情、淡淡地說:「1814,收拾一下出來。」

    邵訓導剛轉身,監房內所有人都以羨慕的眼神望著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你放了!」

    我開心地說:「我終於熬到天亮了。大家多保重。」

    監房內放人,大家是絕對不說「再見」的,因為多數人的下一步是走向地獄,絕對忌諱跟其他人說再見的,分手時最好的祝福是道聲「保重」。

    平時跟我關係最好的小劉興奮地對我說:「程大哥,我幫你收拾一下行李。」

    幾位老資格的在押人員紛紛表示:「裡面用過的這些東西絕對不能帶回家的,晦氣!」

    我說:「這倒是。我沒什麼可收拾的,換套正式一些的衣服吧。」

    在我換衣的時候,大家紛紛談論如何去晦氣的辦法。有人說,要從裡面帶件東西出去,衣服、毛巾、洗漱用品都行,出了看守所就丟到路邊,晦氣就帶走了。有人說,要跳火盆,讓家人在家門口擺一個火盆,從火盆上跳過去,然後進屋就行了。一位福建的在押人員說,好象要吃什麼豬腳面的,剛進家門就要吃一碗,普通的豬腳、麵條就行。我說,迷信那套我不搞,但找個飯店舒舒服服地洗個澡、找朋友吃頓飯熱鬧一下,那是必須的。大家都說,這個辦法好,洗澡就把晦氣都沖走了。

    大約10分鐘後,邵訓導打開了監房門。這次他手中沒有拿手銬。我倆都沒有說話。我一聲不響地跟著他走出監區重重鐵門。

    到了綠糙如茵的看守所大院裡,我聽到背後似乎有人在叫我,轉頭看去,看見一位管教站在監房樓下門口處向我招手。我看了邵訓導一眼,連忙轉身向那位喊我的管教走去,邵訓導在我身後跟著,到了那位管教跟前不遠處,他說:「我找邵訓導,不是找你。」我識趣地走開一些,然後他跟邵訓導說了幾句話,他倆說完後邵訓導繼續帶我走向看守所大門。

    對這個突然出現的返回監房大樓下的小插曲,我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晦氣。

    到了看守所大門側、進來時辦手續的那個小房間,一位看守所管教對我說:「你簽個字吧。」

    我轉身對邵訓導禮貌性地點頭說:「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邵什麼都沒說。

    我簽了字,走出看守所大門。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看守所大門外的妻子、劉律師、東南建材公司的張總,還有市檢二分院審查起訴處的秦道炯和另一位我不認識的檢察院工作人員。

    我看到妻子臉色憔悴,明顯消瘦了許多。我與妻子多年來感情淡漠,現在突然看到她為這場悲劇承擔的壓力和煎熬,我心中充滿了愧疚。

    我先禮貌地跟劉律師、張總打了招呼,然後走到妻子跟前,誠懇地說:「讓你受苦了,真的很抱歉。」

    妻子面無表情、冷冷地說:「你知道就好!」

    這時,秦道炯向我走來,說:「你在《取保候審決定書》和《告知書》上籤個字吧。」我看都沒看一眼,接過他遞過來的文件簽了字,然後問:「手續辦完了麼?」。

    秦道炯說:「手續劉律師都替你辦好了。我提醒一下,你近期拿《取保候審決定書》去北京戶籍所在地派出所報一下戶口,你逮捕之後的戶口被臨時註銷了。另外,取保候審期間如果離開臨江市,最好事先跟我打個招呼。還有,你單位就先不要去了,免得有意外情況發生。」

    我苦笑著說:「單位有這麼可怕麼?不過,我服從你們檢察院的規定就是。」

    「那就好。」秦道炯說完,跟同來的那位檢察院工作人員一同坐車走了。

    劉律師過來跟我說:「程總,晚上我有重要事情,就不陪你了。張總晚上給您接風。」我連忙向他道謝,約定過兩天一起去北京。

    我和妻子坐上張總的車子,向張總已經預定好的飯店駛去,那裡還有幾個熟悉的朋友在等著為我接風、去晦。

    167、呼吸自由空氣

    開車來接我的張總是我體制內最好的朋友之一,他的東南建材公司跟我原先管理的東南貿易集團同屬於中國貿易集團下屬企業,只是他公司的規模更小一些,而且按照中國貿易集團的整合方案,他公司的優質資產原計劃併入東南貿易集團。

    在去飯店的路上,我問起兒子的情況。妻子說,兒子已經長高了,各門成績都很優秀。我說,這幾年怎麼向兒子解釋昵。妻子說,我們都騙他說你出國了,其實你被抓進去了,他心裡是清楚的,只是大家都不願意點破這層紙。我說,那就只能繼續維持這個謊言了。

    我在飯店張總訂好的房間裡看到了兒子,還有我堂弟程平和他的朋友顧家輝,後者是堂弟介紹我認識的,後來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幫我出了一部分律師費。

    我一眼看見兒子的時候,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思念的心情。因為有朋友在場,我努力克服著想抱他的衝動。兒子坐在沙發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神有些膽怯,似乎不敢抬頭看我。

    張總和程平一個勁地叫著兒子的小名說:「樂樂,這是你爸爸。」「樂樂,你爸爸出國回來了,叫爸爸呀。」「樂樂,你不認識爸爸了,快叫爸爸呀。」

    兒子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叫出聲來。

    我說:「不要為難小孩了。讓他適應一下。」我走過去,本想伸手摸摸他的頭髮表示親熱與安慰,沒想到兒子卻下意識地讓了一下,似乎不願意被我摸到。我連忙收手,乾笑著掩飾地說:「兒子長高了,爸爸好想你呀,以後我天天陪你在一起。」

    兒子這時懂事地站了起來,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說:「爸爸,我知道你辛苦了。」

    聽了兒子這句意味深長的安慰話,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大人編造的我出國的謊言,絲毫沒有騙過聰明的兒子,而且背負父親坐牢的秘密和害怕隨時被人知道的恐懼,讓他承擔了巨大的心理重壓。後來我觀察到,正是這種巨大的心理壓力和恐懼,讓兒子養成了有些不合群的不良性格。此後幾年,我花了很大努力,有針對性地對他進行培養、教育,差不多用了5、6年時間,才把他這種孤傲的性格慢慢矯正過來。到兒子考進臨江市那所最為著名的高中之後,兒子才徹底真正走出心理陰影,變成了一個品學兼優、才華出眾的陽光男孩,直到幾天前我把他送上赴美國繼續其高中學業的飛機。或許受到那段特殊經歷的影響,兒子小小年紀卻堅定地信奉自由、*價值觀。在我看來,兒子對自由、*的理解,超越90%以上成年的國人同胞。

    那天晚上,我喝了許多酒。沒人勸酒,我主動一個勁地喝酒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和興奮之情,後來醉得不省人事。

    我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發現自己並非睡在飯店而是睡在家裡熟悉的大床上,身上穿著幾年前的舊睡衣。仿佛剛剛從夢中醒來,我知道現在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兒子在做作業,妻子在廚房裡忙著。我跟兒子打了招呼,然後自己脫了衣服洗澡。我美美地洗了半個多小時,只覺得自由是如此美好。我突然想起,應該跟北京的領導取得聯繫,畢竟自由還得靠事業來支撐呀,出來了總應當跟領導報告一聲,於是匆匆忙忙地結束了自由的享受,穿上衣服就想往北京打電話。

    痛苦的是,為了避免給領導和朋友找麻煩,當我得知檢察院對我進行外圍調查之後,我就刪除了全部通訊記錄,而雖然只過了不到三年時間,我已經無法記起任何人的手機電話。我問妻子是否有領導電話,妻子說劉律師交待過,讓我不要主動給北京打電話。我問,那是檢察院的意思還是北京領導的意思。妻子說,你自己問劉律師吧。我想,雖然我堅信自己無罪,但畢竟現在是取保候審身份,領導在政治上有所顧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總不至於這麼膽小怕事吧。

    我向妻子要了劉律師的電話,一打就通了。劉律師說,為我辦理取保候審手續,北京上級公司是做了擔保的,唐部長專門交待出來後不必急著跟他聯繫,有什麼話過幾天到北京見面再說。我慡氣地說,一切聽領導安排。

    下午五點左右,東南建材公司張總專門來拜訪。他說,這幾年臨江變化很大,晚上去一個叫「新時空」地方吃飯、聊天,這是近兩年冒出的一個最熱鬧的喝酒、唱歌、購物、懷舊、放鬆心情的地方。我說,這地方聽上去怪怪的,以前從來沒聽說呀。張總說,去了您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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