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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2:00:03 作者: 煞卡
    密密麻麻的枝椏將雪林編成一座粉白色的望不到天空的牢籠。不過十步,兩人便看見一具凍得青紫的屍首。

    可悲可嘆,是一個孩子。

    只有雪知道,他在戰亂中流離失所,與家人走散,逃犯一般躲進了林子裡,誰曾想這裡卻是另一座囚牢。

    只有雪知道,他只是想要穿越林子出去曬一曬太陽,因為真的太冷了。

    只有雪知道,他誰也不怨,只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死去的人,從此以後,江山永固,無人像他。

    忘憂搖頭,沉聲道:「將他的雙眼合上吧。」

    「不,師父。」沐恩沒有依言照做,反是召出劍來劈開了他頭頂上空那片參差交錯的樹枝,讓勢如破竹的陽光直直地吻上他的臉頰。

    壓枝的緋雪隨著被斬斷的冰條簌簌落下在他身旁,陰暗的林子裡驟然打下的光柱,神聖地照在他嬌小冰冷的身軀上。

    他如果還活著,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金色流螢一般的飛雪,從明媚蔚藍的晴空,飄飄搖搖地陪同光束,一齊落進他的眸子裡。

    「這才是,他真正的願望啊。」

    沐恩收劍,在手心呵了口暖氣,不斷地摩擦生熱,驅逐寒冷。

    忘憂欣慰地看著自己的徒弟,不由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胛。

    兩人繼續往密林深處涉入,沿途每遇逝者,必除枝剖光,祈願安息。

    踏出重林,入眼的是一片怵目驚心的蒼茫暗紅,屍橫遍野,兵殘甲廢,不見一個倖存者。

    忘憂赫然驚道:「那是北雨國和北雲國的軍旗!」

    沐恩木訥地佇立著,眼前一片屍海,唯有兩國的軍旗肅然不倒,迎著徹骨寒風兀自獵獵飛揚。

    他突然想起前日滿眼的生機蓬勃,青李人家,屋前稚童無憂無慮,各得其樂;鄉野阡陌,田間人們邊聊邊作,樂在其中。

    可此處呢?紅雪封疆,千里伏屍,堆骨成山,血氣轟天。

    鼻尖沖天的腥氣熏得令人作嘔。

    「這到底為了什麼!」沐恩眉頭緊蹙,雙目圓睜,清俊的臉龐染上恨色,指骨因握拳過力而咯嘣作響,「就這樣死了,有誰會記得他們嗎?」

    有的啊,只有家人,刻骨銘記,每日思念,盼歸不歸。

    忘憂眯著眼睛,心頭已明白了幾分,雖然不知何故,北雲國和北雨國交戰了,或許就在今晨,這裡還兵刃相接,戰鼓如雷。

    「他們是戰爭的犧牲品,為了滿足帝王的勃勃野心,早已將名字錄進了死神|的名冊。」

    忘憂青絲飛舞,滿目悲憫地望向浩瀚天際,運靈捏了個訣,遠方的積雪陡然平地而起,以鋪天蓋地之勢向他們貫來,如一片壓城的烏雲一般停在上空,然後,霍然崩塌,掩埋了一切血污。

    雪沫濺起,紛飛如霧。沐恩望著煥然一新的雪域,心頭五味雜陳。

    「徒兒,你記住,戰死未必都光榮,若不是為守護重要的人,反遭他人利用致死,那便可惜了。」

    沐恩似乎朦朦朧朧地懂了點什麼,卻又不敢加以肯定。

    忘憂和沐恩離開疆場後,徒步來到了附近的雪村。

    戰事剛歇,這裡燒殺搶掠的痕跡清晰可見,斷壁殘垣之間,衣衫襤褸的餓殍遍地都是。他們面黃肌瘦,目光呆滯,一個個似乎都已被奪走了靈魂,只剩下一具具苟延殘喘的軀殼。

    沐恩被席地而坐的各種人們盯得毛骨悚然,瞟了忘憂一眼,見他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麼,正要發問。

    此時,一個行色匆匆的婦人與他們擦肩,不經意撞到了沐恩那隻放著肉夾饃的袖口,只顧冥思的忘憂驚得瞳孔一陣收縮,電光火石間,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肉夾饃慘然落地。

    就是這樣的一個契機點燃了故事的引線。

    長街上,難民們如同一頭頭饑寒交迫的困獸,目眥盡裂地望向沐恩腳邊的肉夾饃,似狂喜又如狂怒,魂不附體地撲了過來,明明死灰一般的濁眼,突然涌動出猩紅的火焰,他們被求食的欲望支配著,爭先恐後地去哄搶,去奪取。

    「我的天!」沐恩被他們氣勢鎮住了,想要撤離,可早已身陷重圍。

    「誰都別跟我搶!這些全是我的!」這時一個少年忽然驚天一吼,排山倒海地擠開所有人,直衝沐恩襲來。

    忘憂情急之下,拎了沐恩的胳膊就把他騰空帶起,兩人霎時落至一旁積雪的屋檐上。

    向下望去,只見那少年驀然摔跪在雪地上,匍匐著身軀將所有的肉夾饃一一攬到懷中。

    他太瘦了,此刻縮作一團脊骨突兀,看起來毫無威懾力。未及他起身逃離,入魔的人們已如狼似虎地將他圍住,拳腳如暴雨般地落在他身上。

    「快滾開,這是我孩子的!」人群里有男人的咆哮聲。

    沐恩心急如焚,這樣打下去他必死無疑,「可惡!快停下!」

    可惜有誰會聽見他的聲音,即便聽到又有誰會搭理。

    混亂之中,少年全無還手之力,但卻捨生忘死,緊緊地圈住肉夾饃,一時間竟無人搶得過他。

    沐恩氣急,提了劍就想下去救人,誰知有人趕在他動身之前狠勁地推開了人群,一腳將少年削瘦的身板踢飛了出去。

    肉夾饃再次滾落在雪地上。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沐恩和忘憂甚至還未來得及施以援手。

    「快去查看那孩子的傷勢!」忘憂吩咐間白靴已落到地面。

    兩人朝半死的少年奔去,卻見他忽然奮力起身,一雙水亮的眼瞳戒備地回視他們,警告的意味一覽無遺。

    「別過來!」

    他薄唇抿血,緊張地護住胸口,神色帶著一絲狠厲,轉身便跌跌撞撞地奔出了街角。

    沐恩和忘憂滯在原地,身後不斷有人又因亂受傷,委實進退兩難。

    沉思片刻,忘憂決然閉眼,抬手召出了靜海玉如意。

    「萬物歸寧!」

    法器一出,數道金光粲然炸裂,如無數條長劍一般直擊亂鬥中的人們。

    哄鬧的人群頓時靜止如膠凝,姿態各異地定格在空氣里,似一樁樁浮誇的雕像。忘憂一口熱血噴到地上,寒雪消融一片。

    「師父!」沐恩大驚失色,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手忙腳亂地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恍惚間,忘憂突然想起那一年那一天,玉羅將靜海玉如意賜給他時的溫柔眼神。

    「這是我一個故人的遺物,他生前最怕與人爭鬥,一有人上門挑釁,他便會用此物鎖住他們的行動,往他們嘴裡塞自己做的食物,以此言和。你表面急躁,實則與他頗有共性。此物配你,相得益彰。只是切記,靜海玉如意,定一人,損一分靈元,不到萬不得已,勿用。」

    彼時他剛剛和幾個同門鬥了一場,明明大獲全勝,卻悵然若失,獨自一人抱膝坐在星光沉浮的明鏡湖畔。

    他苦澀笑起來,心道:師父啊,人總是處在萬不得已之中呢。

    ☆、峽谷櫻色

    沐恩驚急交迫地扶穩忘憂的身體,「師父!你怎麼樣!?」

    忘憂擺手,側頭正視沐恩寫滿擔憂的小臉。

    「放心,你師父何許人也,不過吐口血,無妨!現下為他們療傷要緊。」

    「嗯!」

    沐恩答應著,吹哨子喚出了自己的傳音獸,一隻墨色的鷹飛到面前,他命道:「小迷糊,跟上剛剛那個少年!」

    「是。」小迷糊立馬循著少年離開的地方,振翅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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