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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1:10:10 作者: 梁鳳儀
    「當謝家媳婦必是辛苦難堪至極的一回事。你的這種背景,使處境更複雜。更家無寧日。

    「至於我母親呢?很簡單,她絕對不會喜歡謝家有一個像左嘉暉的孩子,在她跟前出現,下下提醒她,自己的女婿曾經有過一個私生子。

    「何其不幸,母親畢生的遺憾就是未能養下男丁,繼承父業。她辛苦地從謝氏企業一班才俊內,挑選栽培一個適合於她的佳婿,寄予厚望,不容她這個營造提拔多年的台前虎將,有瑕疵握在別人的手裡。她曾深深不忿,她會蹂躪你種種應得的幸福,以發泄心中的戾氣。」

    謝適元連她的母親都如此分析,真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至於左思程,反而是你最容易應付的一個人。他的目的很簡單,他要平步青雲、他要飛黃騰達,只要你的存在不礙他的事,他根本不屑一顧。

    「原本他以為可以用自己構思的種種方式,迫令你銷聲匿跡;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步步都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功敗垂成。他的用心敵不過謝適文的誠意,完全沒有辦法!

    「於是他只有將整件事放到我們跟前去,行這以退為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險著。

    「只要各人的箭先放到你身上,他就解除威脅,目前他已達到目的。換言之,他很安全。故此,他已不勞,亦不屑再在你身上多花一點功夫。

    「你若是跟了謝適文,左思程那一點心頭上的不忿比起他自己的春秋霸業,是鴻毛之於泰山,太微不足道了;這口氣,他吞得下而有餘。」

    賽明軍一直聆聽著謝適元分析著謝家各人的利害心態,在和暖的天氣之中,不知是否因周圍空曠,她是太覺著寒意了。

    賽明軍訕訕地說:

    「你呢,你持何種態度?」

    「我?」謝適元笑:「我是最熱切地成全你和大哥的人!」

    賽明軍看她一眼,謝適元立即再說:

    「請別誤會,我絕不是以為你跟大哥在一起了,我就不用再擔心左思程與你藕斷絲連。

    「左思程這種丈夫,最最最沒出息,因而最最最安全!」

    賽明軍嚇一大跳。

    「你駭異於我這種想法?我說的其實是真心話。」

    「左思程是商業奇才,不是個窩囊的人。在從商的角度看,他比大哥更棒,因為大哥太純厚、不夠狠、不夠絕、不夠狼、不夠壞。

    「左思程是正邪兩路的混合種,他可以好,可以壞,甚至可以壞透,這才是商業的怪傑。

    「以他這種優厚的條件,如果有骨氣,必定單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速度會比較緩慢,承受的壓力會比較大,但終於會有機會抵達彼岸。然,他要走捷徑,他急功近利,他要在一年之內有帝王享受;故此,他只有出賣自尊,去幫助自己扶搖直上。」

    「他的確辦到了。如果他並不珍惜自尊與感情,這個交換條件又有什麼損失呢?」賽明軍喟嘆。 br/> 「不,你錯了。賽小姐,凡事必有代價,他已經一步登天,既不是血汗累積,而是驀然暴發,就必須受制於人。

    「所以說,我並不恐懼他會跟你舊情復熾,他不會,他不敢。我若發覺他有什麼行差踏錯,哪怕叫他一隻狗似的匍匐在我跟前,求我寬恕,我也會義不容情。

    「這個世界,已經超越了只是有條件的男人,才可以娶個賢內助回來,幫他生兒育女,持家理服的範圍。我一樣可以牽住左思程的鼻子走。

    「晚上,他是我閨中良伴,承受我一總的尊橫脾氣。早上,他是最信得過,且最能幹的手下。在謝氏,他替我打前鋒。母親和我是幕後主持人,如果由我正式出面去搶去斗,萬一敗下陣來,永無翻身之日。如今的這個局,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大不了,換一個前鋒大將,我依然是謝書琛的女兒,我未曾跟父親作過任何正面衝突。

    「是不是與我一席話,尤勝讀十年書?」

    賽明軍根本連連冷顫。

    她只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左思程十分的可憐。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

    第四部分昨夜長風(36)

    她不會再怪責一個可憐人一點點。

    「賽小姐,你要不放棄大哥,就只有遠走高飛一途,謝家各人決不會容納你們。

    「你們脫離了謝家,我就可以好好接管。

    「每個人生活的要求不一樣,有些人是愛情至上,我兄可能如是,可是我不!」

    「謝小姐,你快樂嗎?」

    「快樂,當然快樂,將來如果擁有謝家天下,我更快樂!什麼叫求仁得仁,不要強迫一些對感情冷漠的人相信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佩服!」

    「所以,賽小姐,你別無太多的選擇,一就是永遠離開謝適文,一就是跟他遠走他鄉,不要再回來!」

    黃昏日落的景致,往往美得動人。

    可惜的是,一瞬即逝。

    黑夜當即來臨。

    謝書琛當晚很得體而殷懇地招呼著賽明軍,他逗著左嘉暉玩,正如他說,自己會是最強硬堅持不接受賽明軍入主謝家的一個人;但對她,會比其他一總人都客氣。

    目睹父親那從容至極的待客神態,使謝適文的心更直線掉入無底深潭。

    左思程一整個晚上沒有跟賽明軍交談半句。

    這麼多年來,賽明軍才驀然發覺這位英俊倜儻的男士,在人前會露出一股遮掩不來的寒酸相。

    左嘉暉比較惶惑,他不時拿眼偷窺著左思程,他認得他,可是不喜歡他。

    送明軍回家的一路上,嘉暉已累極而睡了。

    他倆很久都沒有說話。直至汽車停在目的地了。謝適文才說了一句:

    「對不起!」

    「不要擔心,」明軍拍拍謝適文的手:「沒有什麼。」

    「我想不到家人的反應會如此的激烈。」

    明軍忽然有興趣耍耍幽默。

    「連港督都公開承認,他們想不到中方在興建機場上會反應如此激烈。真的,任何人都有欺善怕惡的傾向,很多嚴肅的事,都需要反應激烈,才能維護自己的利益,否則對方就會飛擒大咬。」

    「他們是這樣的人,你不會。」

    「他們並不知道,我們缺乏互相信任的條件。既無過往相交的憑藉,以使他們清楚我的為人,我們亦沒有鞏固的感情基礎,使他們心甘情願地盲目信任我。怎麼能怪責他們要強烈地表明心跡的態度!」

    謝適文低垂著頭,沒有再作聲。

    是太艱難,太艱難的一回事。

    他實在不曉得應付。

    魚與熊掌,陳列君前,必須作出選擇。

    難、難、難。

    當夜,賽明軍睡得比較安穩,因為她已經作出選擇。

    任何難以抉擇的事,一旦定下心腸,不管是對是錯,還是安穩的。

    最最最難堪的,是不知何去何從,花落誰家?

    天色微明,賽明軍立即起床,先往兒子的房間去看望,嘉暉仍睡得頂熟,那張紅紅的蘋果臉,引誘著人把他吻醒過來。

    明軍想,縱使自己沒有了世上的一切,依然有這個可愛的孩子,已然心足了。

    為了他,仍舊會有力量奮鬥下去,直至到老。

    她就在嘉暉小床前的一張細細的書桌上,寫下這封信:

    適文:

    見字時,已在十萬八千里之外。

    玉圓有我的地址,且適意也有聯絡電話。然,你會答應,不來找我嗎?

    希望你會。

    如果我跟你說,捨得離開你,那真是天大的謊話了。真的捨不得,一千一萬重的捨不得。

    天下間除了父母,除了玉圓,我只愛你和嘉暉。而事實上,我愛你們又有甚於他們,這是不能否認的。

    甚而在比較嘉暉和你的輕重時,都必須坦白承認,你更勝一籌。

    對嘉暉的愛,是無可選擇的,是責任、是天性;對你,我出於真心誠意。出於自動自覺、出於自然自願。不是當然責任,卻是當然喜悅。

    一個女人,把孩子提攜到若干年之後,就完成責任,渴望他會被另外的許許多多人去愛重。可是,對於能長相廝守的愛人,那份濃烈的、刻骨的、銘心的感情,那份天長地久、只余我倆的占有,必然至死而後已。

    適文,請相信我愛你,如許的愛你。

    因為你值得我愛。

    這將是從今天起,永恆不變的事實。

    然,相愛不一定相聚。

    相聚需要甚多的客觀條件去扶持、去栽培、去維護。否則,歲月與人情,全部都有可能把感情磨損淨盡,只余不得不相處下去的軀殼!

    如果二者不能兼得,我幾時都寧可保有你我長存彼此心上的愛情,而悲痛地放棄繼續相聚的機會。

    適文,我並不多疑,亦非敏感。我們必須面對現實,謝家的一切人與事,是經年壯大成長的家族特性,無人可以動搖,我生活於其間,必須痛苦萬分。以你真摯的愛來天天洗滌不住被折磨與染污的心,是無比的浪費。

    同樣,為了我而使你在事業工作上生的牽累,非同小可。請別盲目的認為你會無動於衷。你若能抵受重重壓力,也無非為愛我。適文,我並不需要你長年大月去接受考驗,以證明你的心;又何苦反為此而加添我的難堪與內疚?

    我的離去,是對各方面的成全。不但對謝家各人,且是對我、對嘉暉。

    如果你相信我的決定,是基緣於愛你之深之切之真之誠,請忍受一個時期的困苦,然後挺起胸膛,重新再愛過!

    祝福你!

    永遠、永遠愛你!

    明軍」

    信寫完之後,看了一遍,慢慢疊好放在信封內。

    竟然無淚。

    原來世界上最傷心的時刻,不是流淚的時刻。

    明軍現在知道了。

    天色已經大亮,嘉暉與玉圓都相繼起床。

    昨晚,玉圓心急的候著明軍回來,默然地聽她報導了一切,包括她的決定。根本上,她一夜都睡得不寧。

    今早一見明軍,玉圓就雙眼含淚:

    「我以為你可以不走了?」

    「別這樣!玉圓,你從來都比我堅強。」明軍拍著玉圓的手。

    然後兩個人快手快腳收拾了簡簡單單的行李,候著玉圓的一位姓石的朋友把車子開來,將她倆接往機場。

    石先生單名一個信字,高大威猛老實,對住玉圓和明軍,凡事都唯唯諾諾,鞠躬盡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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