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2023-09-25 01:10:10 作者: 梁鳳儀
    謝書琛沒有答,他坐回那張跟書案是配套的酸枝高背椅上,又呷了一口茶。

    然後望住兒子,並不作聲。

    適文衝上前,問他父親:

    「爸,你聽到沒有?」

    「我決定下來的事,誰也不能更改。」

    「如果我堅持?」

    謝書琛微微一愣,然後答:

    「你有足夠的獨立條件與能力,縱使謝氏企業淪為外姓人之手,請你母別再嚕嗦,是她慈母多敗兒之故。」

    如此的決絕,如此的無情,如此的堅持。

    謝適文一時間呆住了,腦海里迷糊一片,完全不懂思考。

    當他步出謝書琛的書房時,他希望能及時阻止賽明軍來謝家赴家宴。在這個原來已經劍拔弩張的情勢下,根本完全粉碎了謝適文的滲透計劃。

    他原意希望,只須給他一些時間,家人在認識了賽明軍之後,會發覺她的種種好處,因而會像他妹妹適意一般接受明軍母子。

    顯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已經先入為主,有了成見,定了方案,要推翻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

    賽明軍在今晚出現,怕她會遇上很多的狼狽與尷尬。

    可惜,他的顧慮與行動並不能配合,明軍與嘉暉已經抵達,並且被招呼到偏廳參加一群女賓的聚會。

    大小兩位謝太太已然在坐,明軍坐下來後。適文母就拉起了嘉暉的手,說:

    「來,來,來,嘉暉嗎?讓我看 看你。賽小姐,適文老說你有位寶貝兒子,非常的逗人喜愛。今天看到了他的模樣兒,就更明白原因了。」她轉過頭去向小謝太說:「老二,你看這漂亮的孩子像誰?」

    賽明軍的臉色比小謝太更加蒼白,話出自適文的母親之口,更使人難堪。

    適文母並沒有得些好處須回手,她繼續說:

    「嘉暉,來,告訴我們,你姓什麼?」

    她甚至把嘉暉擁在懷裡,用臉抵著孩子的小臉,親昵地說。

    嘉暉有一丁點的害羞,可是仍謹記了母親及玉圓的囑咐,人家向自己講話,必須回答。於是嘉暉說:

    「我姓左!」

    「什麼?嘉暉,你大聲點,這兒有幾位的年紀已跟謝婆婆一般老了,耳聾眼蒙得很。你且大聲一點說,人人都聽得到。」

    「我姓左。」嘉暉大聲地答。

    賽明軍像被人搗了重重的一拳,就會在下一秒鐘吐血似。

    「啊,姓左。」謝老太重複:「很罕有的一個姓,本城姓左的人少之又少吧。嘉暉,我倒替你尋到個宗親,我們家姑爺也姓左。」

    適文母親的得意跟小謝太鐵青著臉的表情,相映成趣,卻大大的增加了緊張氣氛。

    賽明軍如坐針氈,進退兩難。那時,甚至還沒有看到謝適文出現。

    「老二,適元已婚多年,應該囑他倆早早生下嬌兒才對。看,這小弟弟左嘉暉這麼惹人喜愛,你趕緊跟適元商量著辦,才是正經。」

    小謝太怕是忍無可忍,答:

    「這年頭,後生仔女的事,我們這些做父母的怎麼管得了。說得難聽一點,仔大仔世界,他要生養不要生養,固然是他拿主意,就算把人家的親骨肉帶在自己身邊無條件養,認為這叫偉大,不叫吃虧,又有什麼辦法。依我看呢,這也有好處,我倒是不介意當便宜祖父母的一個人,大姐,你呢?」

    如果謝適文不是在這個時候剛出現,怕兩位謝太太更針鋒相對得不能自己,有極大的可能在親戚跟前鬧出事來。

    謝適文藉口把他的母親扯開一角,愁苦地求他母親說:

    「媽,這又是何必呢?」

    「我正想給你說這句話。原來生病悶氣,全是為了左思程拋棄過的一個女人,這種事,連講出口來都覺得骯髒猥瑣。我們謝家祖上有沒有積德,全看你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媽,如果你疼愛我……」

    「慢著,完全是兩回事,在我,不會愛屋及烏,疼愛你不等於疼愛你疼愛的人。」

    「媽,你應該明白,離開明軍,我會非常痛苦。」

    「我明白。可是,兒子,我告訴你,你不離開明軍,我也會非常痛苦。與其是其中一個人痛苦,你當犧牲者也是天公地道,誰養你育你?誰的年紀比你大?請讓沒有多少日子在世的年老人增加特權福利,你們後生一代,有大把時間機會去攫取賞心樂事。」

    謝適文痛苦得差點想沖回自己的房間去透一透滿肚子的齷齪氣。

    只是想到了明軍現今的處境怕更是為難,於是快步走回偏廳去,想把明軍帶走。

    然,偏廳內不見明軍,也不見嘉暉。

    走到大廳上亦然。

    謝家這半山大宅足有十多間房間,要尋人,也得費上好幾分鐘。

    適文想,明軍會不會不辭而別?

    明軍沒有。她只是被謝適元請到花園裡坐。

    明軍如言走出來。忽然間,她覺醒了,今天這豪門家宴正正是最後--幕,不是一個開始,而是一個終結。

    第四部分昨夜長風(35)

    既然已經是完場在即,各人都努力串演,加一把勁,下多點功夫,自是難免。自己又何必退縮?何必不參與其盛?

    這麼些年了,只獨自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自舐傷口,未曾試過理直氣壯的以自己的遭遇示人。

    為什麼呢?

    活得像逃犯逃兵似!

    她賽明軍從前做過的一種事,並非可恥。她不應逃避。

    縱使在這位謝家小姐的跟前,她應該比她更可對天地,可昭日月。

    當謝適文把他的母親拉到一角去說話時,謝適元出現了。她加入了談話圈子,自動自覺地跟賽明軍握手,鄭重介紹自己,她說:

    「通謝家的人都在這一兩天內奔走相告,說你會出現今天晚上的家宴,賽小姐果然賞面。你跟外子和兄長都是同事,是賞哪一個的面子多一點?」

    賽明軍笑笑,很大方的說:

    「是適文把我請來吃飯,及見見謝先生、謝太太的。」

    沒有半點近乎過分的尖刻氣氛,完全平和;然,無懼。

    謝適元如果認為明軍在大庭廣眾之內會跟她唇槍舌劍,甚至撩動到初而口角,繼而動武,那她就錯了。

    賽明軍不會。

    在她的意念上,只有心虛情怯的人才會以尖酸刻薄的方式去鞏固自己的情緒,正如自卑的人為了掩飾這份心理缺陷而往往變得自大一樣。

    她一直保持著心平氣和。

    「賽小姐來過我爸爸的這間住所沒有?」

    「來過一次,勿勿來的,只不過是路過。」

    「沒有看清楚我們的後花園吧,可以鳥瞰水塘,美麗得難以形容。你若是曉得寫畫,這兒會給你極多的靈感。我大哥就常常愛在假日,架起畫架,在園子內消磨半天,你有否這份雅趣?」

    「沒有。我不懂寫畫。」

    「現實迫人,為口奔馳之餘,被迫放棄很多生活情趣,甚是可惜吧!」

    賽明軍只輕輕地答:

    「是的。」

    謝適元顯然覺得沒趣,在人前固然不便發作,於是建議:

    「我帶你到園子去走走,好不好?」

    「好。」明軍拖起了嘉暉,向座中各人打了招呼,就隨著謝適元走出去。

    小謝太還在謝適元背後多加一句:

    「適元,你好好的小心招呼賽小姐,身分不同,人家是嬌客。」

    走在綠蔥蔥的園子上,嘉暉開心得情不自禁,他一看到放置在兩棵大樹中間的鞦韆架,就嚷:

    「媽媽,我可不可以去玩?」

    「去吧!我跟你媽媽在此乘涼,等你玩夠了才回房子裡去。」謝適元這樣說。

    嘉暉還是不敢動,他仍以眼神請示其母。

    直至賽明軍點了頭,他才歡呼一聲,飛奔過去耍樂。

    「看真你的兒子幾眼,他真有起碼六七分長得像左思程。」謝適元這樣說。

    明軍沒有答。

    她只在心內駭異於消息泄漏得如此神速,除非當事人自行張揚真相,否則誰會知曉。

    這麼多個知道實情的人當中,包括謝適文和謝適意,會忙於告訴謝家人的,是謝適文多於其妹。但若拿適文跟左思程比較,又似乎適文不會如此輕舉妄動,最低限度他會讓自己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那麼說,泄露秘密的竟是當事人左思程。

    他此舉是實行一拍兩散的險著了,正如他曾說過,到了非敗露不可的一天,他左思程有辦法挽救頹局,挽回謝適元的心;可是,賽明軍就註定要全軍盡沒。

    他正在逐步實踐自己的計劃了吧?

    謝適元繼續說:

    「我跟吾母的做人方針,甚至說話都有很大的不同之處。她比較意氣用事。或者是年紀輩分的關係,我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像她們,到皮不到肉的單單打打,只有更壞自己的名聲,對方痛癢無關,根本不把你看在眼內。」

    賽明軍靜聽著。

    「所以,賽小姐,我是實話實說。你如果有雄心壯志要成為這片糙坪的主人,我告訴你,你要有足夠能力應付謝家的各人才好。

    「謝家的各人究竟對你的觀感、所持的態度如何,你也應該搜集一下資料;了解對方虛實,才可以知道自己頑抗的力量會起到什麼作用?

    「我給你逐一分析下來。

    「我父親的一關,你是無論如何過不了的。他的門第之見比任何人都重,他那族長的權威是命根子,不容任何人,包括獨子在內,向他挑戰。

    「表面上呢,謝書琛是個仁厚長者;背面呢,他完全是曹操性格,只許我負天下人,不容天下人負我。

    「故而,在你和左思程的關係上,其實在父親心目中,則兩個都是罪人。然,我如果容忍左思程,會獲得父親支持,並不是他偏袒我多於兄長;剛相反,是他重視適文多於我。」

    賽明軍駭異於謝適元的這個分析。

    在她心目中,以為謝適元是個蠻橫無理,沒有智慧,只有財富的金枝玉葉。

    聽她的這番話,似要改觀了。

    「我大媽扮演的角色,是專門向你和大哥施加壓力,這差不多是肯定的。

    「她在我母入門後,就失寵至今。父親從不跑進適文母親的房間去凡二十多年了。對於可以有本事吸引著謝家下一代的兩個男丁的女人,她已有下意識的厭惡感。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