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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1:10:10 作者: 梁鳳儀
怎好算了?
辭職,難,難,難!
不辭職,更難!
當賽明軍剛才把幾塊碎銀拋下中環的一檔報攤,拾起一份西報時,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
也不止於是彷徨失措與不知何去何從的問題,而是今時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團的高級經理地位,並不是幸運抽獎的禮品,而是她以自己的體能、血汗、智慧、學識等等去爭取回來的。
左思程當年無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靈蓋打下來,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無餘剩。再能苟延殘喘,只為身邊有兒子、有知己,責任與溫情迫在眉睫,把她暫時救活了。誰想到,當年的一掌,如今才再舊毒進發,害得她五臟六腑,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賽明軍自加入建煌集團工作以來,除了帶兒子去看病之外,她從來沒有偷過懶。
今天,心情實在惡劣得不能再惡劣了,只有開小差去。
路過建煌集團的百貨商場,明軍雙腳不期然覺得酸軟,不要踏進去。走在裡頭,有莫名的自悲感,多少有點像被拋棄、被逐出門的一個小婢僕,還巴巴的在人家腳前腳後轉,十分的無奈、猥瑣、毫無自重。
請別忘記,建煌已是謝氏天下。
謝家千金之女,下嫁給自己親生骨肉的父親。
沒有比這種關係更令人憂慮、羞慚、疚怯。簡直無法抬起頭來做人。
賽明軍跑到兒子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內,等候左嘉暉下課。
她坐在綠色的遊人長凳上,翻著西報僱人廣告,那好幾頁紙的僱人廣告,看得人眼花繚亂,真不知何地始是落腳點,何處方是留人地?
與她同坐在一條凳上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背完全彎下來,瘦骨嶙峋,甩甩蕩蕩,一直移動著那隻乾枯的手,往一個殘破的紙袋內抓,抓出了一個麵包,猛往嘴裡塞。那個食相,寒酸暖昧得令人慘不忍睹。賽明軍忽然喟嘆,想想自己會不會捱生捱死,若干年後也只不過落得這老婆婆的模樣與下場?
不,不會的。
賽明軍挺一挺腰,她並不知道對方可曾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誓死要挺起胸膛來,活得像個人樣。
有那麼一天,賽明軍稍為跟這老太婆的形象相類似,又如何的令左思程竊笑?令徐玉圓失望?甚至令兒子傷心?
她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學校門口去。
等孩子們放學的校車,已經到達。明軍走上前去跟那司機打招呼。
「我是左嘉暉的媽媽,今天由我帶孩子下課。你不用等了!回頭我會打電話給家裡傭人,請她別到門口接嘉暉,謝謝你了!」
一群穿著整齊白色校服的小孩子,魚貫走出學校門口。
都是一張張天使般愉快、純真、美麗得近乎無瑕的臉。笑靨在陽光下有如流轉的寶光玉石,閃出異彩,令人望之而舒暢、而欣悅、而興奮、而心動、而神醉!
賽明軍在這一刻,那麼肯定自己把左嘉暉養下來是一項無悔行動。
小小的孩童,傳遞給她一個強烈的訊息:不論生活多艱辛,生命必須延續。
當左嘉暉一眼瞥見母親時,立即揚起一聲歡呼,飛奔至賽明軍身邊去。
「媽媽,媽媽,你來接我放學!」
明軍蹲下身來,一把攬住兒子,說:
「媽媽今天放半天假,陪嘉暉玩好不好?」
「好,好,好,媽媽真好!」左嘉暉一疊連聲地說。
跟著他掙脫掉母親的懷抱,快手快腳地打開書包,翻出了一本畫簿,遞到明軍的跟前去,說:
「媽媽,你看!」
嘉暉替明軍打開了畫簿,翻到最後的一頁去。上面畫了一個女人的長相圖畫,穿一套深藍的西服,襟上別個線條簡單的小胸針,坐在很大的一張辦公桌旁,一手托著腮幫,另一手在搖動筆桿,批閱文件,那女人的神情是肅穆的、緊張的、全神貫注的。
小嘉暉興奮地說:
「媽媽,我在畫你呢!圖畫老師出了題目,要我們畫自己的母親。並且要在畫上說明母親是做什麼職業的。我想:我的母親是女強人!媽媽,你看。」小嘉暉指一指畫的左下角,果然有個小標題。
「看,老師給了我七十九分!媽媽,八十分是滿分呢!下周,我的這幅畫要被貼到美術室的壁報板上去,所有的同學都可以欣賞了。」
明軍開心得不得了,連連吻了嘉暉幾下。
兒子說她是女強人,她就得勉力做個女強人去!
女強人之所以強,不單是事業上有成就,而應該是不顧艱難、不怕痛苦、不畏考驗。
連幾歲大的兒子都期望自己可以強下去,怎麼能令他失望。
她拖起了兒子的手,問:
「嘉暉,畫得媽媽這麼可愛,應賞你什麼才好?」
「媽媽,帶我去吃漢堡包!」
「你中午沒吃得好嗎?」
「不,只是今天有體操堂,一下子就覺得肚子餓了。」
相信每一個母親最開心的情景,都是目睹孩子們據案大嚼。
「媽媽,我有兩件事要跟你商量。」
嘉暉吃飽了肚,在喝他的可口可樂時,竟以成年人的口吻,歪一歪頭,滿臉認真地對他母親說話。
明軍差點失笑,說:
「好的,你且提出來,究竟是什麼事?」
「都是緊要事。」左嘉暉非常認真,他甚至稍稍坐直了身子才再整理話題。
「媽媽,我是不是太胖了?」
明軍實在再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摸摸兒子的頭說:
「這是個什麼問題了?」
「我們班上有兩個女同學在減肥,都說是醫生的要求。我這一陣子,吃得越來越多,有點擔心。」
明軍啼笑皆非。當然,兒子這早來的老成,意味著他們母子的溝通更進一步,這是可喜的一回事。然,畢竟是孩子,提出的憂慮,肯定是過慮了。
「媽媽不是久不久就帶你去讓謝醫生檢查身體嗎?她如果發現你健康有問題,必定會給我們指示。你不用擔心!只不過,暉暉,你記著是真要肚子餓了,才好吃東西,不要胡亂饞嘴,壞了腸胃,那就糟糕了。」
左嘉暉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
他那雙澄明得有如藍天,又似碧海的眼神,太令人想起他父親來了。
久別之後的重逢,那對會含笑、會說話、會傳神、會達意的眼睛,仍然無變。
今早才在明軍之前出現。
「媽媽!」嘉暉這一喊,把明軍自迷茫的沉思中,帶回現實。
「是的,暉暉,你還有第二件事要給媽媽說?」』
左嘉暉忽然忸怩起來,完全是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樣。
「什麼事?暉暉,有什麼事都要坦白給我說,你必須知道媽媽是有責任為你解決所有疑難的。」
「可是,如果我知道你無能為力呢?是不是仍要告訴你!」
「當然是的,暉暉,媽媽是成年人,成年人比小孩子更有辦法。如果你把問題悶在心上,對你的情緒會造成負荷,不能集中精神做好功課,甚至影響健康,那是最叫我擔心的。」
左嘉暉點點頭,表示會意。然後說:
「媽媽,請告訴我,爸爸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如果你沒有他的照片,最低限度形容他一下,讓我有點印象。」
賽明軍整個人愣在那裡,凡幾秒鐘望住兒子出神。嘉暉何出此言?又竟在今日自己與其父重逢之後。
「為什麼要知道?暉暉,爸爸既然沒有跟我們在一起過日子,我們仍然活著,且活得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提他呢?」
「可是,」嘉暉的表情是孝順的:「老師並不幫忙,他說,下星期各人就要畫自己的爸爸。我根本都不知道爸爸是什麼模樣,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叫我怎樣畫呢?」
賽明軍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把眼淚控制著,讓它們在眼眶內打滾一會,就回流到肚子裡去。如此淒涼遭遇,已不止此一回了。
嘉暉一向是個乖乖的好學生,功課是不用家長和老師擔心的。有一次,作文堂上,老師出了題目,叫「我的父親」。暉暉咬著筆,想想,一急,竟然哭了起來。那是一年多前,他比現今還小。
結果還是老師把他安撫下來,叫左嘉暉改寫「我的老師」,才算平息一場哭鬧。事後,班主任在接見家長時,把這宗意外告訴明軍。那位饒老師說:
「嘉暉這孩子聰明敏銳得不得了,你得好好照顧他,這種孩子,成長得宜,能有大事業;但若走歪了路,後果不堪設想。」
明軍記住了這番話。
兒子可從沒有給她提起這宗事件來,可見左嘉暉有比一般孩童早熟的思想與行徑,只要困難解決得掉,他不欲多生枝節,更不要招致母親額外的煩惱。
然,這一回顯然不同,大概嘉暉已經大了一歲了,他已懂得不應呱呱大哭去宣揚自己的難處,於是只好提出來,希望母親能幫這個忙。』
賽明軍望著左嘉暉一會,才緩緩的說:
「暉暉,你是長得頂像你父親的。」
「那麼說,他是個好看的男人。」
左嘉暉看他母親肯跟自己談論父親,膽子忽然間壯了,且還興奮地作了如此直截而幽默的一個推敲。
「是的,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媽,你也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很好看的男人、很好看的女人、很好看的孩子,加在一起,應該是個美麗而幸福的家庭,缺一不可。
賽明軍撫著嘉暉的那頭短髮,有太多難以言宣的苦衷,要捱到哪年哪月,自己跟兒子才會在一些人生大事以及哲理上心照不宣,不言而喻呢?
第一部分昨夜長風(10)
「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嘉暉竟沒有放過他母親,繼續發問。
明軍苦笑,聲音在喉嚨里轉了幾圈,才出得了口。
「爸爸也做著跟媽媽類同的工作。但他的職位比較高,他是公司裡頭的董事。」
「什麼叫董事?」
「每間公司都有一個董事局,局裡頭的成員就叫董事,即是老闆,掌管公司所有的生意和職員。」
嘉暉忽然托著頭,那張原本胖嘟嘟,活生生似只蘋果的臉,配上了一個毫不相稱的愁苦無告的表情,叫人看在眼內,很啼笑皆非。
「暉暉,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