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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1:10:10 作者: 梁鳳儀
    怎麼能如此輕易捨棄?賽明軍咬咬牙,決定挨下去。

    挨下去的第一步是勉力加餐飯,她跑進一間麵店里吃了兩碗粥。

    跟著到銀行去查看存款,紅色的儲蓄簿內顯示最新的數字是六千多元。

    這意味著僅僅可以維持她兩個月左右的生活用度。必須在床頭金盡之前,找到事做,維持開支。

    於是再下一步是在報攤上買齊了報紙,抱回家去,把那僱人欄都念得滾瓜爛熟,然後寫、寫、寫,寫下不知多少封求職信。

    賽明軍在把信件拿去郵局寄出之前,再重新檢視一次,發覺地址差不多全部都在中區。心想,生活是非要省不可了,反正有的是時間,就逐家逐戶把信送去,不用支出那筆郵費了。

    走多一天路,省下的郵費,足夠該日的口糧。

    晚上,回家去前隨便買了一個飯盒,賽明軍一邊坐在床沿吃,一邊對自己肚子內的孩子說話:

    「對不起,媽媽並不想虧待你,只要環境好起來,一定會令你吃得飽,穿得暖,住得舒適。一定會,孩子,且放心,一定會!」

    可是,環境是每況愈下。

    工作完全沒有找著。有一兩家公司面試得不錯,可是最後決定錄用的還是別人。理由差不多不用解釋,賽明軍心知肚明。

    在填報資料的表格上,婚姻狀況是未婚,但實情已快為人母。決不是人家作風是否保守的問題,而是感情與身世有缺憾的職員,誰知道會不會影響情緒,以致工作成績不如理想呢?僱主有必要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冒這個險嗎?

    縱使這層顧慮多餘,可是雇用一個大肚子的女職員,才上班那三五個月,就得循勞工法例放她兩個月的大假,這條數又怎麼計呢?

    那陣子,賽明軍每天穿梭於中環的各間大中小型機構內求職,凡整整個多月,都沒有好消息。

    她氣餒得每早醒來,心上都翳痛至不想再爬起來生活。

    若不是嬰兒在母體內久不久的蠕動,提醒了她仍有責任在身,賽明軍知道自己會得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動不吃不眠,一直至死,那就一乾二淨了。

    左思程在知道她懷孕時,曾建議把胎打掉。當時賽明軍以雙手環抱自己,死也不肯。左思程冷冷地說:

    「連自己都無法照顧周全,還要延累下一代,更會拖垮自己,你一點都不理智!」

    或者,左思程責罵得對,賽明軍知並不理智,才會弄至如今山窮水盡的日子。又到了要交租的時間,銀行戶口所余無幾,把這幾百元雙手奉送徐伯母之後,還剩下的錢不足以維持一個月的口糧。

    明軍嚇得發抖。

    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加拿大的父母求救。

    然,怎麼向老人家解釋、交代?這個難題比捱窮抵餓還要艱難兩倍。

    父母是以為她已能獨立謀生的,況且為了與左思程雙宿雙棲,已經跟姨母關係弄得極不愉快!她挽了行李走出姨母家時,對方說:

    「不是我詛咒你,你必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一天,那一天來到時,你別跑回來向我哭訴,求我照顧。我已向你父母交代清楚了。」

    姨母的大門關在賽明軍背後之當時,她還有一種為愛情而犧牲,為理想而冤屈的光榮快慰感。

    明軍每次回想,都苦笑。她是多麼的天真!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潦倒到求助無門,孤立貧苦到這種左右都翻不了身,前後均無去路的困境?

    賽明軍走到房子前座的客廳去,尋不到徐伯母,卻碰巧見到徐玉圓。

    玉圓是名如其人,長得珠圓玉潤,圓口圓面,分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副忠厚的長相。

    「明軍,怎麼?找到工作沒有?」

    明軍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五百元來,塞給老同學。「請代我給伯母,是這個月的租金。」

    玉圓接過了那張五百元的鈔票,抬眼望望賽明軍,從鼻孔處呼出一口氣,拿起明軍的手,將鈔票放回她手裡去。

    「為什麼?」明軍問。

    「因為你已經交了租。」

    「什麼?」

    「你已經交了一年租金給母親了,因為你一次過付租金的關係,她答應打個九折。明軍,對不起,我未徵求你同意,就答應下來了。原本可以再跟她磨下去,拿到個八折也未可料。但,我懶得爭辯了,自己省一點,讓她老人家寬鬆一些,多買幾個,多煲靚湯給我,不也是一樣受惠。」

    賽明軍雙眼發燙,眼淚忍不住,直湧出來。

    「快別這樣!」玉圓伸手摸摸明軍的肚子:

    「我這個世侄或世侄女,要在無憂無慮的氣氛下成長,胎教是很重要的,現世紀不流行憂鬱性格,你要記住。」

    賽明軍啜泣著,一邊點頭,一邊說:

    「我正在想,真箇走投無路就只有回姨母處求助去。」

    「別傻,凡事要到自己開口求,成效會有多大呢?」

    賽明軍的眼淚忽然止住了,她睜開了眼睛看這位中學的老同學。

    徐玉圓在班上從來都不是出色的一個,只為她人品馴善,也跟明軍有緣,故而明軍在初中三那年頭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後,還一直跟徐玉圓有書信來往。感情非但沒有生疏,反而越加密切。說到底,明軍在溫哥華上學時,並沒有太多同聲同氣的中國女同學。

    明軍念書棒,直考上哥倫比亞大學的那年頭,徐玉圓就已經踏出社會做事。

    在給賽明軍的信內,徐玉圓寫:

    「條條大路通羅馬,何況,我心目中的羅馬,條件也並不高。所以,開始在這家小小的服裝店內當售貨員,我也沒有視之為委屈。我們的老闆叫群姐,她是個獨立謀生的女性,很有上進心,跟在她後頭幹活,就算發不了大達,也算精神奕奕。」

    如此出身與際遇平凡的一個女孩,可以說出做出這麼能表達智慧與俠義的事情來,怎麼不讓明軍駭異?

    是的,摔在地上的人,有目共睹,誰願意出半分力幫個忙,老早會自動伸出手來,讓對方借力站起來。打算橫行直過,眼角兒都不會瞟一下以示關懷的人,就真的無謂巴巴的伸長脖子盼望他援助了,免開尊口才是上算。

    賽明軍感動至深,反而訥訥地說不出心裡想說的話來。

    而是玉圓輕輕嘆一口氣,拉著明軍的手,讓她先坐好在涼台上的一張舊藤椅上 ,然後說:

    「馬死落地行。這是我的意思,老早就打算跟你說,又怕更傷你的自尊心。」

    唉!明軍想,要說到自尊心的受創,還有什麼事情是比得上遭左思程遺棄的了?一點辦法都沒有。對方只輕而易舉地說:「我不要你了!」「能再愛你!」「我要結婚去!」「請以後不要找我!」就這樣賽明軍的自尊心恍如在高聳入雲的大廈頂樓,直摔至地下平台,碎得不能拼湊成全屍。

    賽明軍回了一口氣,緊緊地握著玉圓的手,道:

    「時至今天,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顧忌?否則,我也真不敢接受你的種種饋贈。」

    這句話顯然是見效了,玉圓伸手挪了一張小矮凳子,就坐下來,擺了一個要跟賽明軍好好一談的款頭。

    「明軍,你的心在淌血,無法抑止,這我是明白的,但,你的口袋也一樣淌血,快要乾涸而死,就必須立即想辦法了。你不活、不吃、不穿,孩子都要活、要吃、要穿,還要受教育,是不是?」

    「我已日日夜夜登門求職,走得腳上起了水泡泡,碰一碰,就戳穿了,流水灌膿,痛不可當;然而,我仍舊挨下去,沒有畏難怕苦。真的,玉圓,請相信我。」

    玉圓拍拍明軍的手,道:「我當然信你。但既然寫字樓的斯文職位找不著,也得另外想辦法。」

    玉圓靜止一會,才繼續放膽說:

    「譬如粗糙一點的功夫,或許以大學生的身分做是比較委屈的……」

    玉圓還沒有說下去,明軍就會意,立即接口,說:

    「什麼工作我都願意去做,只是不曉得門路。玉圓,上天沒有註定大學生一定比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聰明智慧勤奮好運,這點我毫無疑問。」

    玉圓立即喜形於色,道:

    「你能這麼想的話,我倒敢建議了。我管的那間小店,剛有一個缺騰出來。別看我們時式售賣的只是港製與日產時裝,可真是其門如市。老闆群姐還是個有辦法的人,服裝店在各式中下階層的商場內越開越多。我跟了她這幾年,也升為分店的經理了。」玉圓跟著哈哈笑:

    「經理手下其實只得一個幫工。我的那個幫工另謀高就,如果你肯屈就的話,我相信群姐沒有異議。」

    玉圓的推斷完全正確,當她領著明軍去見群姐時,對方非但不以賽明軍即將要拿有薪大假為嫌,還實牙實齒對玉圓說:

    「你別讓明軍太辛苦,再過多一兩個月,早上取貨的功夫,還是叫司機亞發幫你多一點,明軍坐鎮店鋪好了。」

    這是非常體恤的話,以後上了工,接觸到這行業的做法,明軍才知道,很多個早上,服裝店的買家都要晨早到一些製衣廠房去,候著人家一開中門,就衝進去,搶購大批的平價貨。

    明軍跟在玉圓身邊去過兩三次,真是增廣見聞。廠門還未打開,已有大批行家輪候,進去那個製衣廠的外銷房間,廠方早把交外國客戶之後剩餘的服裝,堆在一個個大紙盒內,任由服裝店的買手去挑選。

    第一部分昨夜長風(8)

    到得越早,挑得越精,盈利的機會越高,這是無庸置疑的。正如玉圓所說:

    「買貨像打架,正牌的為口奔馳。」

    這以後,玉圓就再沒有讓明軍跟她去取貨了,免得孕婦被人群推推撞撞,出了什麼意外。

    賽明軍不但對玉圓感激,對群姐也著實尊重,因而,在時式那個樂富商場分店內工作,精神上是愉快的。

    一天,當明軍與玉圓在午膳時間過後,才捧著飯盒吃飯時,她忽然生了感慨,停住了筷子,怔怔的望住神情愉快的玉圓。

    「幹什麼呢?累得不想吃飯了?」玉圓問。

    「不。我只是想,這陣子我原來開心得多了。」

    玉圓笑:

    「人生本來就應該快快樂樂過的。」

    賽明軍點點頭,她和玉圓之間,有的是不言而喻。但望將來孩子出生,都會有玉圓這般明亮而積極的性格。

    而徐玉圓是第一個看到左嘉暉出生的人。

    她坐到明軍的床邊去時,還笑得合不攏嘴,不住的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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