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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1:10:10 作者: 梁鳳儀
    當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來的賽明軍說:

    「我從此以後,再不來了。」

    賽明軍拼命搖著頭,她以為對方只是一時之氣。

    不會的,左思程在冷靜一個時期之後,他會回來。

    最低限度,為她肚裡的孩子。

    當然是賽明軍估計錯誤,就是因為她肚裡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義無返顧地離棄她了。

    這個男人言出必行,再沒有摸上明軍住處。

    明軍的電話接到左思程的寫字樓與家裡去,都不得要領。

    第一部分昨夜長風(6)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慚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門,那讓她進屋子裡去坐的女人,自稱是左思程之母。

    賽明軍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說:

    「左伯母,對不起,騷擾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話,不要緊,賽小姐,你有話儘量說。」

    一接觸,就詞鋒凌厲,完全不是善類。

    賽明軍愣在那裡,卻不知如何繼續接腔。良久才曉得訥訥地說:

    「我希望跟思程見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嚨,說:

    「思程並不在此。」

    然後她再解釋:

    「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賽明軍輕喊,稍稍移動身子,以掩飾著她的不安。

    一時間,她不知是否應該相信對方的這個報導,只好再問:

    「思程他到哪兒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離開舊公司,到新公司上任,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說。

    「他沒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當有前途,是一家財雄勢大的跨國地產公司,要栽培他,讓他接管整個東南亞的各個發展及合作計劃。聽他說,一年之後,有機會進駐董事局。」

    賽明軍微垂著頭,對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極度的關注。心裡竟還掠過一陣子的安慰。

    「所以,賽小姐,」左母說:「希望你千萬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軍嚇一驚:「怎麼會是我?」

    「你若真的為他好,請遠離他。試想想如果有個女人,終日哭哭啼啼,陰魂不息地在他的辦事處附近出現,人家會怎樣想?對他的名譽又有什麼影響?」

    左母看著賽明軍稍稍動了容,乘機再進迫一步:

    「你們後生一代,口口聲聲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關係,就露出本來面目。怎麼可以寧可死纏爛打的來個一拍兩散,也不肯放對方一馬呢?這叫莋愛情嗎?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愛思程的。」賽明軍急著分辯,當下眼眶赤紅。

    她覺得天下間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為她不愛思程,愛他不夠,甚至是虛情假義,企圖陷害左思程。

    怎麼會有人這樣想?

    「你恕怪我。這把年紀的人,不懂得你們後生的所謂愛情是什麼一回事了?賽小姐,我以為感情是雙程路才行得通。硬壓迫一個對你已沒有了感情的人承認你單方面的奉獻,這無疑是強人所難而已,因此而導致他個人事業與婚姻的損失,更是無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副模樣!」

    賽明軍拼命擺手,渴望解釋什麼,可是舌頭像打了結,轉動不來。

    「賽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請行行好,放過我們思程吧!」

    很明顯地,左母在軟硬兼施。

    現今賽明軍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粵語長片的老土情節,竟屢屢活靈活現在她跟前,是荒謬絕倫;可是,確有其事。

    「賽小姐,實不相瞞,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機緣,才可以大展鴻圖。否則,才幹只會被埋沒。目前思程遇上了一個大好機會,是緣也分也,他發覺跟這位姓謝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謝家是做大企業的,正好讓思程發揮抱負,一展所長。如果因為你個人的感情問題,而破壞了思程的婚姻與事業,固然令人難堪,就算你強行得直,不見得思程的人與心就全歸到你的一邊來。何必堅持要一拍兩散?」

    左母捶一捶胸,說:

    「不怕賽小姐見笑了,我也是個棄婦,當年思程的父親不要我母子二人時,我也是哭哭鬧鬧。要生要死就可以喚回男人的心意,縛得住他的心嗎?還不是我獨個兒撐到今天。我是以過來人身分向你們這些後生進一言的。」

    賽明軍是一手扶牆,一手扶梯的走下左家住宅所在的那棟樓宇的。

    一步一步走落階梯時,她有一個期望。

    這個期望由輕微、迷糊,而至嚴重、清晰,甚至發展變成強烈、濃郁。

    她以前是行差踏錯了一步,如果現今再差錯一步,就會直滾落樓梯去,腹中塊肉一定不保, 就連自己都可能從此了斷。

    那有多好!

    那有多好!

    那有多好!

    因為什麼都在一分鐘內就解決掉了。

    這個意念,一直騷擾著明軍,直至她忍無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到樓梯口上,放聲啕哭,洶湧的淚水奔流出來,才悄悄把那個消極而恐怖的意念洗刷淨盡。

    餘下來的是一個要吃飯、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現實問題。

    人介乎生與死之間,一旦決定選擇前者,就有甚多的棘手事情都需要即時處理。

    首先橫擺在賽明軍眼前的是,要獨自肩承起生活上的一切開支用度。

    當明軍自姨母家搬到外頭去住時,左思程是每月都給她貼補家用的。

    當時,賽明軍在恆發洋行內當一名行政見習生,月薪只不過四千元,雖然老同學徐玉圓的母親,並非尖刻的人,她們家的尾房是以一個相當廉價的租錢讓賽明軍租用的。但,那到底是日中的必然用度,再加衣食行三件大事,也真真正正要量入為出。

    如今,少了左思程的支持,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大半年之後,多出一個小人兒來,實行黃口索食,等待提攜,就更百上加斤了。世界上少有好事一齊來,只有禍不單行。

    明軍在上班時,開始慢慢覺著人事的壓力。

    恆發行是間相當具規模的出入口公司,然而做的是內陸與本城交替轉運至歐美的生意,上至老闆,下至一班舊臣子,都是思想、行為、裝扮、作風,著著保守的一派人。

    的確沒有人明日張膽地給予賽明軍什麼批評;然,他的上司與同事們每日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是陌生、怪異、蔑笑、不置可否的。除了非迫不得已要交代的公事,就差不多跟賽明軍斷絕來往。

    好像有一次,分明是全個出口部的同事開聯席會議,在派發了議程之後,部門主管的秘書張芷玲走到賽明軍的身邊,冷冷地說:

    「老總囑咐,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事打算在會議中提出來討論的話,下午的聯席會議,你不必參加了,否則部門連一個接聽電話的人都沒有,反而不便。」

    賽明軍不好意思地問:

    「你呢?接聽電話不是秘書的責任嗎?」

    這刻她心裡的感受是難堪而複雜的,還幸能極力克制下來,不動聲色;反而是對方不肯放過她,臨到掉頭走離賽明軍座位時,那秘書小姐還回望明軍一眼,以一種稀奇古怪的神情與語調說:

    「老總怕是關心你,讓你多點休息!」

    這麼一句滿刺的說話,要賽明軍硬生生吞下肚子裡,腸臟都全被戳得血肉模糊。

    為了生活,賽明軍只好忍住。

    可惜的是,世界是欺善怕惡的世界。

    人類有種閒來無事可為,有人帶了頭,就湊個高興,齊齊打落水狗的壞習慣。

    那一天,合該有事。賽明軍分明已經把美國客戶傳來的電訊放進檔案內,蓋了機密及急件字樣,交給張芷玲,請她儘快轉呈出口部的總主管楊奇新。

    文件是美國一家訂戶寫來的,說收到的包裝樣本並不適合,在分色的功夫上差了一點點,非要立即校正不可,否則趕不及聖誕的購物檔期。

    結果,直至傍晚時分,楊奇新才看到電訊,勃然大怒,尋著了賽明軍問:

    「你這是負責不負責呢?這麼緊要的文件,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就送進我辦公室來?」

    「老總,我已關照了張小姐。且平日所有急件都只蓋上印,交給秘書處理。」

    那站在一旁的張芷玲立即分辯:

    「我們部門的同事如果是給老總送來急件的話,一定會跟我說一聲,以便即席處理,或者你以為給我說了吧。可是,我的而且確沒有聽過。」

    這番話無疑是火上加油。

    楊奇新大發脾氣:

    「誰在部門做上一個月,都知道我的秘書只是每天上午及下午分兩次把文件送到我辦公室里來,有要緊事,一定曉得額外照會一聲。」楊奇新揚一揚手中的電訊:「人家投訴包裝的色澤不對,我們還不速速處理,整批貨退回來,這個責任誰擔當得起。這麼一個大戶,我們年中有過千萬銀碼的生意在他們手上,有何失閃,怎麼算了?」

    賽明軍一直沒有分辯。

    她正低頭細想,自己分明是把檔案交給張芷玲時,已經重重交代過,是非要立即處理不可的急件。現今當事人矢口否認其事。是冤枉?還是自己這陣子神智迷糊至真的影響到工作上來了?

    第一部分昨夜長風(7)

    明軍正苦苦思索,楊奇新仍舊繼續破口大罵:

    「當今之世真難說,年青人只顧自己失意失戀,就不理失職失儀,認真失禮!」

    賽明軍自覺是在忍無可忍之下辭職的。她當時並沒有再顧慮後果,只覺得大庭廣眾,上司的謾罵與責難,難受得叫她實在下不了台,似乎非迫著她說上那一句「我辭職不幹了」,才能拾回半分顏面似。

    走出恆發行,回到那小小的睡房去時,賽明軍才剎地醒悟到,日後如何維生的問題?她急得伏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

    失業後的彷徨,非賽明軍原先所能想像得到。

    她只夠資格好好痛哭一晚,再呆在房間內虛耗一整天的光陰,肆意地以回憶過往的一切甜蜜與悲哀去作精神食糧。這以後,她體能就開始不支,覺著肚餓,覺著口乾,立即意識到就算要折磨自己,也不應該,肚子裡有無辜的生命。

    這個覺醒促使她頭腦由混淆而趨清醒。

    賽明軍支撐著疲累得似已分裂的身體,走到街上去。

    陽光,一如她的年華,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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