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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1:10:10 作者: 梁鳳儀
但望這種覲見新君的例行儀式一下子就應酬過去,以便她早回到辦公室來清理公事,然後趕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濕機拿去修理就最妥當了。
會議室內,聚集了建煌集團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級經理,及在高級經理轄下的各部主管,韋子義並不在場,也許他到辦公大樓的大堂去迎迓貴賓也未可料。
同事們都帶一點點緊張,可是又竭力不形於色,都各自尋日常的工作為話題,把氣氛調較得輕鬆自然一點。
不一會,會議室的大門打開,魚貫走進了幾位男士。領頭的一位是韋子義,跟著是建煌集團的副主席徐傑。再下來,一老一少。
天,賽明軍干睜著眼睛,開始覺得暈眩。腦袋的血液好像就在這一下子抽離,人在搖晃。她用手支撐著椅背,希望能繼續站得筆挺。
必須如此,若在這一分鐘倒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賽明軍不斷地對自己說:
「不要緊,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定要鎮靜。視若無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貴即可!」
新貴?賽明軍渾身抖了一下。如果現今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貴,那不就是說,自己將在以後的日子裡跟他成為同事?
是悲?是喜?是驚惶?是失措?
賽明軍一時間弄不清楚來龍去脈,只得緊緊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勁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傑咳嗽一聲,開始說話:
「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團有了一個新的、前景優異的發展,相信韋先生已給你們報導了。
「我們非常開心謝書琛先生成功而順利地對建煌集團作出了善意收購。閒話我不多說了,今天謝書琛先生特意跟你們見過面,彼此認識暢談,希望日後各位能在謝氏家族領導下,得到更光明遠大的發展。」
一陣掌聲雷動之後,那位年紀較長,兩鬢儘是花白的謝書琛站了起來。
謝書琛清一清嗓門,道:
「很高興跟各位見面,建煌集團之所以吸引我們家族的興趣,實在由於你們多年來卓越的成績,造就了一個非常鞏固的根基,因而令我們躍躍欲試,加入你們的行列。
「今後,更要倚仗你們的努力,對集團作出更大的貢獻。對於百貨商場的營運,我們的經驗比你們還少,故此,日後真誠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導致成功的途徑。
「在建煌集團的架構上,承蒙董事局推舉我出任主席,並委任我一子一婿為執行董事,我們覺得非常高興。希望我們會自今日起,宛如一個互助互愛的家庭,努力營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小兒謝適文目前仍在美國作業務考察,未及回來跟各位見面。小婿左思程,將由謝氏地產企業調任建煌集團,全心全意輔助集團發展業務……」
謝書琛以後說的話,都是關於他對百貨業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團的營運方針與宗旨。可是,賽明軍半句都沒有聽進腦海里。
直至眼前人影浮動,人才定一定神,強抑著激動慌張的神緒,應付場面。
第一部分昨夜長風(5)
謝書琛在徐傑與韋子義的陪同下,跟各高級職員逐一握手。當然,左思程也跟在後頭。
謝書琛走到賽明軍跟前,先聽韋子義介紹:「賽明軍小姐是集團的營業部高級經理,總管建煌集團轄下各百貨店的營運,賽小姐在集團服務了近五年,由主任晉升,工作效率極高,很受我們器重。」
謝書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長者的風範,他笑盈盈地說:
「五年不算是一個很長的日子,能有這樣的晉升證明賽小姐非同凡響。」
賽明軍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一個笑容,說:「那是我的幸運。」
「果真如此,我們有信心你會一直幸運下去。」
「謝謝!」
謝書琛之後,輪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賽明軍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說了好多好多遍的話:
「以後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賽明軍的眼神,有一點點的特別,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閃而過,不能再有機會將之捕捉、分析、研究。
賽明軍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極之難看。硬將緊張的肌肉拉動,去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樣子出來,是狼狽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時,像有電殛,直通心房,將之剎那間冷凝。這種肌膚之親,現今已如許陌生。
曾幾何時,有一夜,在左思程送賽明軍回家的路上,他輕輕的拖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兩個身體有了接觸。
那種接觸是溫和的、體貼的、情意既深且遠的,教人不能或忘的。
他們那晚從街頭走至街尾,本已返抵家門,左思程仍沒有把賽明軍的手放下來。他溫柔地問:「我們再走一遍好不好?」
還不待明軍答覆,左思程已拖著她,再向回頭路走。
如此這般的,來來回回三次,明軍才怯怯地說:
「這樣子走下去,要走到幾時了?」
賽明軍抬頭看了左思程一眼,他的表情似乎在答:
「走到地老天荒,死而後已!」
明月當空,為媒為證,就在那一刻,她誓無返顧地愛上他了。這才不過是六、七年前的情景與心態。
左思程沒有跟賽明軍攀談,握了手,信步就移到另外一個高級職員跟前去。
賽明軍突然的有一種濃重的自悲湧上心頭。
現實橫亘眼前,從今以後,左思程高高在上,主僕分明,尊卑有別。這種新關係的呈現,切實而不留情地蹂躪了賽明軍的自尊心。
更何況,建煌集團現今的控股權是握在謝氏家族手上,益發確立了賽明軍與謝家小姐地位的懸殊,身分的迥異。可惜的是,誰個飛在藍天白雲之上?誰個只是艱辛地匍匐於地底?是太不容商榷了。
這是目前的形勢狀況。
嚴重的問題,還在於日後如何自處?
賽明軍一念及此,連連冷顫。
像過了一個世紀,會議室的門才打開,同事們魚貫而出,各自回崗位上工作。
賽明軍跟秘書說:
「我去巡店,今天不回來。」
秘書拿起了記事簿,問:
「巡哪些店呢?」
這是賽明軍的習慣,凡出巡視在外,一定讓秘書知道自己究竟到哪幾間店鋪去,以便聯絡。
但,今天例外,明軍答:「我還未決定,若有要緊事,你寫便條傳真到我家來吧!」
現代人的工作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地點是不作規限。科學越進步,越能輔助,或甚而可以說越是迫壓著人們做多一些事。
自從賽明軍家裡添置了一部傳真機,她晚上居家辦公的機會無形中就更多了。
明軍有時伏案工作至深夜,她會得苦笑一下,想,萬萬不能添置手提電話;否則,更是沒有寧日,幾十間店鋪的經理,每人每日找她一次,怕緊張忙碌得會令她暴斃。
賽明軍竟把思路轉到這個悲涼而無奈的層面去,是太危險了。
她趕快回過神來,再跟秘書說:
「小圖,明天再見,今天下午若有什麼會議,都設法推掉吧!」
小圖會意,點點頭。
小圖想,她的這個女波士就算要為私事要躲懶一天兩天,也是天公地道。賽明軍月中年中的超時工作,真是不可勝數。
小圖曾取笑賽明軍:
「賽小姐,如果建煌能向你提供保姆服務,其實更著數。因為小暉暉若有人照料,你更義無返顧地賣身給這機構了。」
這些年來賽明軍之所以如此賣力,原因其實悲涼至極。無非是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口糧,需要爭取,以生活下去。必須完成一份未完成的責任,只為自己一時妄撞,把無辜的生命帶進這個殘酷無情的世界來。
當賽明軍離開建煌集團寫字樓後,她在中區最繁盛的地王區內,漫無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翹起來,苦笑。
心頭一個大問題縈繞不去。
從今之後,怕是連這份經年辛苦經營的精神與肉體口糧,都要犧牲掉了。
怎麼可能跟左思程共處一間機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連往這個方向往下想,腿都要發軟,像在下一分鐘就要崩潰,整個人癱瘓在地上似。
中環,是永恆的熱鬧。
在置地與環球大廈的那一帶地段,熙來攘往,人們不至擦身而過,可是誰也沒看清楚誰的面目。這象徵著沒有人認真關心旁的人與旁的事,只一股腦兒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如果眼前有什麼障礙,就閃避,或推倒對方,務求通行無阻。
賽明軍想,自己是沒有能力、沒有地位、沒有把握將對方推倒的了。
現今的問題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對方會不會倒轉頭來,認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釘。
如是,誰更有資格從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賽明軍禁不住寒顫。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雙手環抱自己。
是敬酒不飲,飲罰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還是自己過分杯弓蛇影,對方根本已把過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會予以處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顆不安的私心,肯把過去的一筆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現今手上的安穩生活了?
賽明軍無聊地徘徊在中區,幾度經過建煌集團轄下的百貨商場,她都沒有走進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報攤處,賽明軍不期然地買了一份西報,緊緊地握在手上。
又喚起了一段應屬不堪回首的回憶。
左思程離棄她之後,賽明軍跡近於無家可歸。那種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賽明軍的父母數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樓當洗盤碗的工作,把明軍供書教學。她在哥倫比亞大學商科畢業之後,才回香港找事做,謀發展。
當時寄居在姨母家,隨隨便便一份行政練習生的工作是不難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個業務場合內,認識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與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裡頭的抗議之聲,比起枕畔那喁喁細語,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賽明軍決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學同學徐玉圓家居舊唐樓的一間尾房,名不正言不順地跟左思程過了一段她自以為是浪漫得無以復加的雙宿雙棲日子。
好景是永遠不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