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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這是蘇敏官帶領華人們端著槍,半夜激烈談判的結果。斯坦福先生晚宴重挫,被自己的股東當眾跳反、被競爭對手暗中插刀,為了面子,也為了儘快復工拿到政府補貼,不得不做出極大讓步。
雖然沒能達到和白人同工同酬,但成功地縮短了工時,改善了工作和居住條件,眾人也十分滿意。
林玉嬋略略問了問細節。鬥爭的過程和自己的「無產階級大團結」略有不同,更接近耶松船廠的幫會式行動。這也是海外華人們更加習慣的團結方式。
華工們喜氣洋洋,赤著精瘦排骨的上身,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
「恭喜啊,妹妹!」
林玉嬋臉紅。得,全知道了。
她參觀華人商店。精明的資本家為了節省人力,商店設為自助式。華人自由拿取物資,每周派人來補貨結帳即可。欠款從工錢里扣,不怕華人賴帳。算是個超市的雛形。
在「超市」的一隅,辟出約莫一平米的地方,擺上了「洪順堂」的木牌,周圍香菸繚繞。原先豎在荒野里的各種神位牌位,終於有了個遮風擋雨的屋檐。
在小神龕的正中,擺著一個從華埠加急定做的、十分正式的烏木靈牌,上面寥寥幾個字,「江門陳阿福之靈位」,前面供著一截烏黑枯敗的南瓜柄。
敗血症在此時本就是不治之症。在罷工鬥爭勝利之後,阿福一口氣放下,當晚便撒手而去,成為埋骨大洋彼岸的萬千華人中的普通一員。
至少他還留了名。
所謂修橋鋪路無屍骸。資本家不會給他樹碑,萬千乘坐火車的美國人不會給知曉他的名字。甚至,他帶領工友們奮起抗爭的事跡,慢慢的也會被人遺忘,被更激烈、更成功、更有組織的鬥爭,襯托得黯然失色。
靈牌上另刻小字「四八`九」,是洪門暗語,表示他是美國分會洪順堂首任龍頭老大。蘇敏官挪動牌位,把它放在正中央,點一縷香。
林玉嬋黯然,也給阿福上了炷香。
有人輕輕拉她袖子。「人狠話不多」的小鬼阿羨紅著眼圈,塞給她一卷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
「阿福叔這幾年的積蓄,一共三十六元半。他說全還給你。」
從保釋阿羨開始,到給阿福請醫生、買藥、購買防身獵槍子彈、照相取證、印刷傳單……都是林玉嬋出錢,一共花了九百餘美元。
阿福儘管不願受人恩惠,但事關集體安危,也只好先受著,一直惦念到臨死。
能還多少還多少,一分錢也沒給自己留。
林玉嬋捏著那錢,心頭堵塞。
其他工友們沒顯得太悲痛。倒在工作崗位上的華人太多了,苦難早就麻木了神經。大夥只是經過靈牌的時候,拱拱手,叫道「阿福哥走好」。
有人請示蘇敏官:「阿福的後事怎麼辦?」
阿福既死,華工團體群龍無首。儘管這個半路空降的金蘭鶴並沒有截胡阿福的領導權,甚至自覺接受阿福的調度。但當蘇敏官帶著大夥打退了持槍牛仔後,當仁不讓的確認了龍頭地位。
蘇敏官的性格使然,不講究什麼「三辭三讓」,只知道「我行我上」。
他想了想,說:「葉落歸根是最好的。但越洋輪船不願載華人屍首。我打聽過,華埠若有華人去世,一般只能葬在附近的黑人耶教墓園裡。但阿福去得急,沒來得及受洗,幾個黑人墓地都不願收。所以……」
幾個華工看向遠處山丘。
有人嘆氣:「和別人一樣。停在哪兒,留在哪兒。也只能這樣了。
林玉嬋覺得那怎麼行。蘇敏官肯定也不會看著他洪順堂的兄弟隨便找個山坡埋了。
「買一塊地。以後專做華人墓園。我出錢。」她突然說,「先別推辭。我拿著鐵路公司幾千塊分紅,這錢燙手,不如花了乾淨。我先出四千美元,捐給美國洪順堂做會費。往後大夥有病有災,都有照應。跟美國老爺鬥爭時,也有底氣。明日我要啟程,不能多耽,這錢先留下。」
知道蘇敏官沒現錢,她主動化身人形提款機,這話說得雲淡風輕。
蘇敏官微微詫異地看她一眼,並沒有小家子氣地推辭。
而是低聲說了句謝謝,問眾人:「夠嗎?我不熟悉此處地價。」
兩廣洪順堂的全部折現資產,相當於六十萬兩白銀的招商局股票都在她名下管著。這點錢她願墊就墊,日後想辦法走暗帳就行。
華工面面相覷,本能地搖頭。
「夠是差不多夠了,可……不、不行……太多了,誰拿著都不行哇……」
廚工阿羨突然舉手。
「我我我可以!我管燒飯的,時間寬裕些,也常進城,也識帳目。大夥可以監督,我絕對不亂花!」
蘇敏官笑問:「你以前花過最大的一筆錢是多少?」
阿羨挺胸:「五十銀元。給蛇頭的船費。」
「好。這事你負責。大夥都是見證。我要陪林姑娘東行,等回程,我會回來檢查帳目。辦不好沒關係,我不苛求。但有一分錢含糊……」
蘇敏官的語氣里有天然的威懾力。梁羨聽著聽著,從興高采烈變成惶恐,最後有點敬畏地點點頭。
「不不不會,一定……一定辦好。」
蘇敏官:「燒過香嗎?」
「阿福叔帶我燒過……」
「好。祖師爺面前保證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