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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最起碼每次聚會,她們都面帶笑容, 和她嘮家常。完全沒聽人抱怨過。
只有少數人, 見林玉嬋和自己同是底層出來的苦妹子, 自己奮鬥好幾年, 辛辛苦苦每月幾塊錢;林姑娘卻青雲直上,成了開店的老闆, 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嬋得知後, 每逢年節,都會請姐妹們去夷場吃西菜, 送點衣裳鞋襪之類,很快消除了隔閡, 大家幾乎是無話不談。
現在林玉嬋才慢慢明白過來。不是眾人有意瞞她。在十九世紀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沒有人權觀念。在工廠里被辱罵、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傷不賠償、十六小時連軸轉……這些在她看來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環境,在女工們心裡屬於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如果她們嫁人生子,若不幸遇到惡婆婆,說不定過得還要慘呢。
起碼紗廠里有錢賺。賺的錢都歸自己。苦點算什麼,熬熬就過去了。
這是大多數女工的想法。
有人甚至覺得,是吳絕妹太衝動,自己想不開,實在可惜。
此時跌打大夫趕到,忙著給受傷的女工診治。
林玉嬋沉默許久,站起來。
「紅姑是我的僱工。她無端被打,我當然會向紗廠去討賠償。至於其他姐妹,如果你們還願意給吳絕妹討個公道,我可以一起……」
眾女肅然道:「當然!怎麼可能讓他們幾個臭錢打發了!」
林玉嬋:「不要臭錢,那要怎樣?」
女工一怔,暫時想不出來。
大多數自梳女都是文盲,只是憑著一腔本能的熱血,知道姐妹的一條命不能就這麼白死,這才鼓起勇氣,跟洋人走狗血肉相抗。
可若要她們繼續往深了想,到底有什麼訴求……
「要備棺木,要做法事,要出錢送姐妹回鄉!」
一個自梳女忽然大聲叫道。
「對!」更多人應和,「不能再讓『孔扒皮』抄身!」
「孔扒皮監工最惡毒,動不動就鞭子抽人。林姑娘,你若能說動洋人,把他撤換掉,那就再好不過!」
「還要讓他賠禮道歉!給絕妹靈前磕頭!」
「磕八個大響頭!然後讓他滾出上海!」
……
女工們群情激奮,你一言我一語,有些訴求開始不著邊際。
林玉嬋摸出隨身紙筆,記下了簡略的大概。
「好。待我準備一下,明日就去紗廠交涉。這五十兩銀子,大家拿去付診金藥費,然後租個靈堂,先讓姐妹安息。」
眾女工垂淚:「林姑娘,我們沒用,還得蒙你照顧,時常讓你破費。」
林玉嬋苦澀地一笑:「我有『自梳女互助基金』,忘了?」
*
「哇——」
八個保良局女孩小心翼翼踏入西貢路小洋樓,發出各色驚嘆之聲。
女工宿舍出大事,是暫時不能接納新人了。沒辦法,林玉嬋只能先把她們帶回小洋樓,吩咐周姨準備鋪蓋,先在閣樓和雜物間擠一擠。
千里迢迢從香港歸來,忙得一口氣不喘,現在才算回到家裡坐下。
女孩子們從沒進過洋房,踮著腳尖怕弄髒地毯,手也不知往哪兒放,忽而有人眼尖發現,牆上裝裱著一張蓋著大印的黃紙,看起來跟戲台上的「聖旨」差不多,嚇得悄悄拜了兩拜;又看到,對面牆上居然還掛著照片——原來不是只有洋人才能照相啊!
十幾張黑白影印照片,從左到右標明了年份和地點。第一張照片裡,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的少女俯身在撞球桌前,手握球桿,眼神專注而自信,好像一頭蟄伏的小狼。她身邊諸多大鼻子洋人,屏息凝神,眼神都盯著桌上的球。只有一個雋秀出塵的中國青年,臉色略嫌冷漠,只有目光溫柔,逡巡在她臉上,嘴唇微動,似乎正在出言支招。
另一張照片是個長方形的碩大合影,幾十個華洋男女立成幾排,在新落成的土山灣孤兒院校舍前燦爛微笑。
一艘嶄新龐大的木質蒸汽兵輪自碼頭下水,漆著船名「恬吉號」。照片裡是一個明媚的盛裝小婦人,在一眾中國官僚學者的簇擁下,舉起一瓶香檳酒,用力在船首擊碎。攝影機捕捉了玻璃瓶破碎的瞬間,好像煙花四濺。
……
「夫人,」年紀最大的彩鳳大膽問道,「這些都是你?」
林玉嬋匆匆翻看總帳和去年四季度財務報表,笑著答:「是呀。等你們上船出發之前,也請人給你們留個影。」
突發狀況太多,林玉嬋請來兩位經理,用最快的速度追平了博雅公司這幾日的近況,做出安排指示,然後讓周姨把郜德文請來,請她幫著安排保良局女孩到玉德女塾去修文化課,預備著幾個月後出洋。
如今馬清臣被調去金陵機器局做事,郜德文「獨守空房」,那日子過得不是一般的爽,當即滿口答應,幫了這個忙。
「唉,可惜我年紀大了。」郜德文爽朗地笑著,「否則我也想出洋看看外面風景呢!」
林玉嬋嗤之以鼻。她才多大,就算以最嚴格的虛齡計算也才三十。還有機會環遊世界呢!
不過……確實已活過大清朝的平均壽命了,以普通人的標準,可以開始養老了。
「說真的。你要不要做女教習,帶這些孩子出洋安居,」林玉嬋提議,「我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
郜德文雖然膽大心細,半輩子不走尋常路,但說到漂洋過海,心中還是本能地懼怕牴觸,不管林玉嬋怎麼勸,都堅決搖頭,不接這個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