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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江高升和洪春魁一左一右地點頭,佐證他的話:「我倆幫著敏官跑腿,已誤了幾日的工,今天真得回去了,否則新東家那裡說不過去。林姑娘,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兩人匆匆扒完最後幾口飯,跟林玉嬋拱手道別。

    她怔怔的回禮,頭腦中似有火燒,平白感到恐慌。

    蘇敏官牽過她的手,朝著靛藍色的夜幕中走去,笑道:「好啦,先找地方給你沖個涼。」

    他小心挑選黑暗窄巷,在老城廂邊緣穿梭,躲過巡邏官兵的眼目,直到跨入租界的鐵柵欄門。

    天津租界也是華夷雜處。在熱鬧的商業街盡頭,海河泥灘之上,貨棧、洋行之側,新建一座三層洋樓,招牌書寫「利順德」三個大字。那是英國人開的天津第一家西式酒店,外觀是拱門林立的印度殖民地風格,進門則是地道的英式裝潢。色澤柔和的木質的地板踩上去清脆地響,巴洛克式黃銅燈照亮寬敞的門廊。

    此時的北方老百姓完全沒有定時洗澡的覺悟,要在隆冬時節找個能安全洗浴的地方不容易。去中國人的旅店難免被盤問,只能給洋人送錢。

    天津就這麼一家涉外旅館,不僅是洋人開會辦公之所,許多官員下榻、華洋磋商、乃至條約簽訂,都選在此處。小廝侍從都訓練得口風嚴謹,深諳西式服務精神,不該問的一概不問,倒是個藏身跑路的最佳去處。

    這一個月來,蘇敏官津滬兩地來回跑,對天津港熟悉得如數家珍,知道去哪兒最安全。

    林玉嬋還沉浸在難以言說的愧疚感中,渾渾噩噩的,被蘇敏官又從懷裡掏了一錠銀子,讓人準備客房和熱水。

    直到被門童引著,走過穆拉諾玻璃吊燈,踩上木質雕花樓梯時,她才猛然驚覺。

    「小白,你幹了什麼啊!」她壓低聲音,「你……你怎麼能把義興……」

    「我才思有限,想不出其他法子。」蘇敏官看著她,眼中有點疲憊,「我心裡當然也不痛快。阿妹,你能笑一笑嗎?讓我覺得這錢花得值。」

    「可是……」

    林玉嬋完全笑不出來。她不值那麼多錢啊!

    十萬兩銀子!

    他奮鬥了三年,從拿不出三百兩罰款的、奄奄一息的小破船行,到擁有上海第一艘西洋輪船、市值十萬兩以上的華人運輸業大鱷,旁人眼裡看著風光,只有她知道,他為了這些,冒過多少次生命危險,度過多少不眠之夜。

    當然她也為此注入了不少心血,那些享譽業內的保險合同條款,那艘因她借款、才最終落入中國人手裡的輪船……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那個幼稚的策略——她可以假意答應寶良的婚約,讓寶良為她運作脫罪。她有一個名義上的亡夫。只要他「復生」,那麼依據大學士裕盛一生推崇的程朱禮教,一女不聘二夫,第二次婚約立刻作廢,就算她被皇上聘了也得退財禮。

    這不是個太光彩的辦法,說出來多少難以啟齒,因此當時馮一侃替她傳話時,林玉嬋並沒有對馮一侃明言,而是扭扭捏捏地寫了個小條子,托他帶給蘇敏官。

    以蘇敏官的反應能力,應當能意會。

    可是陰差陽錯,馮一侃到達上海之時,蘇敏官已經啟程來津。這一句小小的暗示,就這麼跟他錯過了。

    林玉嬋忍不住想,要是他知曉了這個劍走偏鋒的辦法,會不會後悔白花十萬兩?

    蘇敏官用手捋一捋客房的門窗桌椅,對衛生狀況還算滿意。又讓小廝搬來柴炭,燃起壁爐,一室升溫。

    林玉嬋踩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從後面抱住他,默默掉眼淚。

    「對、對不起……」

    「義興是洪門會產,」蘇敏官回頭看她一眼,淡淡道,「過去幾百年裡,各地義興無數次攢下過巨額家業,又無數次散了出去,一切歸原。比起過去燒的那些錢,今年這十萬兩,在我看來還有點意義。」

    林玉嬋抿著唇,不跟他頂嘴。

    「船行還剩什麼嗎?」她輕聲問。

    蘇敏官慢慢給自己拆手銬上綁的布條。一日奔波下來,已經沾了斑駁的血跡。

    「最初的門面,還有一艘手搖船。」他微笑,「還欠著五千兩的債。林姑娘,別忘了,你的合同是生約。」

    林玉嬋一怔,差點問:什麼合同?

    隨後她想起來。那個她隨時可以退出的戀愛合約。如果怕被他的債務牽連,她隨時可以終止。

    免得讓她覺得這十萬兩是賣身錢,欠著他。

    他就是個一無所有之際還要嘴硬血冷的混蛋!

    她撲在那柔軟的床上,把自己埋得深深,放縱自己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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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5章

    小廝敲門:「少爺太太, 熱水備好了。需要換水您隨時搖鈴叫人。」

    林玉嬋驀地收聲,抽著鼻子,強顏歡笑:「我先去洗洗這滿身駱駝味兒。」

    此時的西方人剛剛開始重新建立沐浴的習慣。林玉嬋頭一次在大清境內看到了英式鑄鐵浴缸, 又深又寬, 外面漆成淡綠色, 四個鍍鋅獸腳托著。除了沒有上下水管道,跟現代那種奢華歐式衛浴產品已經是大同小異。

    浴室有小門, 聯通一個僕人通道, 門口掛著黃銅鈴鐺,隨時可以叫人來侍候。一個小壁爐連著煙道, 送出蒸汽, 讓浴室里的空氣清爽常新。

    壁爐燃得旺,深色的木地板踩上去暖暖的。熱蒸汽把她的肌膚熏軟, 肘彎處用力一搓, 細細的一線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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