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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邊說邊想,中國男人壓迫本國女性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瞧不起歐洲姑娘,活該被炮彈打。

    林玉嬋被「南丁格爾」這個名字震撼了十秒鐘,一時間想管這護士小姐要她師父的簽名。

    等歐文醫生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才回神,小聲替蘇敏官澄清:「他只是害羞。」

    蘇敏官耳尖,卻聽到了,立刻道:「我沒有。」

    林玉嬋笑道:「好好,你沒有,乖乖聽小姐姐吩咐哦。人家師出名門。」

    邊說邊慢慢回頭,想看他現在的臉色。

    護士姐姐都能看,還死捂著不讓她瞧,也太說不過去。

    不料蘇敏官依舊不鬆口,擲地有聲道:「轉回去!」

    她訕訕背過身。

    醫生對她笑道:「最好不看。要知道,女士的神經孱弱,不能受太大刺激。沒受過醫學訓練的姑娘,見血會暈的。」

    白衣天使的三觀槽點甚多,不過林玉嬋不打算懟,甚至配合地笑笑,給他一個好心情。

    蘇敏官解開最裡面一件中衣。歐文醫師輕聲抽口氣。

    「你是……士兵?」

    淡淡的開放性傷痕,年輕的身體代謝快,癒合經年,已幾乎看不見。只有在醫生專業的眼睛裡,才能看出當初的慘烈。

    「這是不合格的鉛彈,上帝保佑,正好是心臟的位置……這一刀至少五年……冒昧問一下,先生的職業……」

    「經商的。」蘇敏官冷漠地回,「能快點嗎?」

    醫生不說話,放下毛巾,叮噹一響,取過一柄手術刀。

    林玉嬋只聽這幾句話,心裡一陣發緊,忍不住換粵語,輕聲問:「你那么小,廣東會黨就讓你跟著一起造反?」

    「我很怕死的,一直躲後頭。」蘇敏官輕笑,「不然也不會活到現在……」

    他話音驟停。歐文醫生下了第一刀。

    林玉嬋慢慢向後伸出一隻手。被他一把緊握住。他掌心瞬間溢了汗。

    醫生和護士輕聲交談。

    林玉嬋不敢講話。只能默默攥著他的手。隨著醫生的動作,他手上的力道時松時緊,腕上幾道青筋分明。用力扣入她手掌,指尖泛白。他輕聲喘息。

    輕微的叮噹聲中,蘇敏官突然開口。

    「方才沒說完。回程出了點事。」他聲音發顫,艱難地,慢慢從舌尖吐字,「華人輪船太招搖了。幾家大洋行盯著我,還是不死心。旗昌洋行的金能亨,一直對我虎視眈眈……我猜就是他,從漢口回程時,勾結了當地盜匪,劫我的船隊,意圖讓我血本無歸……幸虧,幸虧有當地的義興商號——做絲綢的,孤軍奮戰,瀕臨倒閉,但是讓我聯繫上了——他們及時報訊,讓我有所準備,跟盜匪幹了一仗……」

    林玉嬋心頭砰砰跳。他聲音時斷時續,有時弱得聽不見。有時猛地一吐氣,伴隨著歐文醫生輕聲的警告:「別動——」

    她忍住,不回頭。

    「你就是那時傷的?」她問。

    醫生看到彈片,轉身換鉗子。蘇敏官急促呼氣,大口攫取著喘息之機。

    「我算是體會到了,什麼叫船堅炮利,哈哈……」他輕聲笑,仿佛已經對疼痛麻木,聲音輕快了三分,「沉了兩艘『無錫快』,不過原本就很老舊,早就該淘汰……露娜毫髮無損,掉了點漆而已。他們的土`銃……也沒傷幾個人。我組織還擊,一鍋俘虜,讓人化名送官,還得了三百兩賞錢。」

    林玉嬋忍不住反握他手,十指交叉扣攏,輕輕摩挲他手背。

    「旗昌洋行主使,可以去告他們啦。」她故作輕鬆笑道,「巨額索賠。」

    刀片入肉,發出輕微的、難以形容的響聲。

    蘇敏官沒答,好一會兒,才攢夠了力氣,喘息著笑道:「你以為那幕後主使會留線索?——我不費那工夫。真要報復回去,明日來打我的就不是土炮,而是軍艦了。不過你別擔心,洋商也圖利,我這塊硬骨頭難啃,他們不會一直盯著我不放的。影響賺錢。」

    歐文醫生:「我要取彈片了,忍住。一、二——」

    蘇敏官「嗯」一聲,客氣道:「見笑。」

    林玉嬋驀地一聲痛哼。他的手猛然攥緊,讓她骨頭生痛。他手心冷得像塊鐵。

    她抬起目光。訓練有素的護士偏過頭,胸前畫十字,臉上滿是不忍之色。

    叮叮一響,帶血的彈片滾落在地。拇指長短,邊緣尖銳。

    染血的毛巾堆在木盆里。醫生開始縫合。

    林玉嬋顫聲問:「你還好麼?」

    蘇敏官劇烈喘息。

    「不過,」他咬牙,聲音有些變調,一字一字,用聊天轉移自己注意力,「你的貨品有損毀……棉花樣品,進水,作廢,實在唔好意思……

    林玉嬋小聲說:「沒事。」

    蘇敏官的聲音痛中帶笑:「當然沒事……臨行前的訂貨單,附加保險協議,你勾選了全額賠付……包括、包括因戰亂造成的損失……」

    林玉嬋:「……」

    有這回事嗎?

    誰讓他只給她三分鐘填單子啊!

    他也沒檢查,直接鳴笛出港。

    後來去義興結算的時候,她還納悶,這運費怎麼比往常貴。

    但當時她忙著請人撈容閎,誰還在乎這點小錢。

    她苦笑道:「那你得賠我四十兩。」

    她忽然想到什麼,笑容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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