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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全是她自作多情。

    多可笑啊。

    凜冽的風吹拂江面,把她滾燙的臉頰吹冷了些。她抹抹眼角的淚,恍惚看看周圍忙碌的水手工人,調整步伐,打算叫人放踏板。

    多大點事,不就是少個朋友嗎。

    踏板忽然從對側放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輕快躍上來。金髮碧眼下一個大鼻子。

    「林小姐!」維克多誇張地朝她伸出雙臂,忽然瞥一眼操舵室,又雷聲大雨點小地收了回來,「呀,你怎麼了?誰惹你了?」

    小姑娘眉毛梢都紅了。下唇有齒痕,眼裡剛收了淚,濕漉漉的讓人想吻下去。

    維克多一看她臉色,就破譯了個八九不離十,唏噓地說,「我早告訴你過你啦,男人有船就變壞,中國男人不值得。這世上有的是別人對你好,何必圍著枯井轉圈圈。吶,我請你去打撞球。」

    林玉嬋反倒被逗樂了,眼角紅紅的,跟著彎了一彎。

    「你到底什麼事?」

    去而復返,肯定不是來跟蘇敏官深情道別的。

    維克多訕訕一笑,揚起手,手裡攥著一沓皺巴巴的紙。

    「幾樣文件副本,剛才忘記還他。我拿著也沒用。」

    林玉嬋側身,讓他過踏板。

    維克多憤恨地朝甲板上看一眼,沒動。

    「算了。你幫我遞吧。我不想再跟那個怪物打交道。」

    林玉嬋心道,我也不想。

    但維克多動作比她快,趁她發呆,文件塞她手裡,然後飛快俯身,臉蛋湊近她的臉,輕輕啵了一聲,來了個他夢寐以求的法式貼面。

    「再見!有空來找我!」他自覺給怪物頭上種了點草,心滿意足地一溜煙跑遠,小聲奚落,「真是沒事閒的,買船就買船,非要改名,就叫密西西比號多好,害我多跑好幾趟……以後這事別找我……」

    林玉嬋啐一口。還密西西比號,中國人念了還不閃舌頭。

    她把那幾張文件展開,捲成筒,踮起腳,就要往操舵室的窗子裡丟。

    忽然,眼前閃過幾行字。

    蘇敏官的字。填的是艦船改名申請材料,只是細節上有瑕疵,因此作廢,又交了另一份。

    文件是中英雙語。他的英文寫得也是流暢秀麗,見字如面,字跡里折射出一個斯文敗類的漂亮皮囊。

    尤其是,底下還有「委託人」維克多·列文的粗獷簽名,對比之下,更是繁花和狗尾草的區別。

    林玉嬋冷笑凝在嘴角,突然,呼吸一滯。

    ………………

    船舶舊屬:美國旗昌洋行

    船舶現屬:上海義興船運

    已獲所有權證書及營運牌照,檢驗合格,所有費用繳清,有效期至1863年12月

    曾用名:Mississippi

    現用名:Luna

    ………………

    林玉嬋慢慢收回手。耳邊仿佛千隻海螺嗚嗚響,把她震得暈眩。

    第二張中文版申請書,式樣內容相同。船舶名稱——

    這艘廣東號轉世、他機關算盡、百計千謀、扛過洋商的聯合抵制、冒著破產風險、用盡所有人脈、攫取的上海灘第一艘華人蒸汽輪船,他叫她:

    嬋娟號。

    *

    --------

    *

    蘇敏官已將操舵室整理清爽,隨手打開那藏酒的壁櫥,取出那半瓶威士忌,晃一晃,拿不準還能不能喝。

    好險。

    只差一點。差點就放棄了。

    好在,世界從此清靜。

    他輕輕嘆氣,拔出瓶塞。

    正在這時,身後腳步輕響。隨後門關上。沒等他回頭,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

    在外頭吹了一頭寒風,冰涼的小腦袋抵在他肩頭。一雙細瘦有力的手環住他腰。

    他倏地全身僵住,一團火從腳底而燃,吞沒到頂,心臟險些脫韁。和第一次被她抱住時一樣,沒點長進。

    「蘇敏官,」熟悉的聲音貼在他後背,顫著聲音叫他大名,「你好幼稚。」

    「你枉比我長几歲,年歲都活狗身上了。」

    「你今天讓我很傷心。」

    「下不為例。」

    「我也中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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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蘇敏官說不出話, 一動不動好像木雕,心裡一瞬間絞痛,又突然五感消失, 好像浮在沒有顏色的海洋里, 只有肋下一雙手, 托著他,扼著他的呼吸。

    他手握半瓶威士忌, 玻璃瓶頸被他掌溫捂得發熱。她一個字就是一顆子彈, 把他心裡那道苦苦支撐的鋼鐵堤壩,一槍槍打成蜂窩。

    「林姑娘, 」他口乾舌燥, 低啞著聲音垂死掙扎,「你發什麼神經……」

    幾張皺巴巴的紙飄到他腳下。

    嬋娟號。Luna。

    露娜。

    小小的兩個音節, 從舌底到舌尖, 纏綿的氣息衝出嘴唇, 是過於直白的渴望。

    他瞳孔緊縮,雙頰滾燙, 呼吸紊亂, 被她壞心地拍拍胸口, 試他的心跳。

    維克多這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蘇敏官咬著牙想, 等他有錢了,遲早雇個哥薩克軍團, 一路打到聖彼得堡, 掃平涅瓦大街,找到他家, 轟成廢墟。

    但那又怎樣,他已經輸了, 一敗塗地,所有謊言粉碎。再機靈的腦子,想不出任何自圓其說的藉口。

    他輕輕長嘆,自我麻醉一般的覆住她的手,再次把自己放的狠話吃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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