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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新船見面會」看來已經接近尾聲。彩也剪過了,鞭炮也放過了,領導也慰問過了,群眾也看完了熱鬧,即將散場。
林玉嬋站住腳,失落不已。
不是義興的船。型號不認識,也沒掛銅錢旗。
不是蘇敏官所言,要拆下廣東號的蒸汽輪機,裝在義興旗艦「燕子號」上……
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歐洲製造的輪船。不知是哪個同樣機敏的友商捷足先登,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一個碼頭小工朝她吹口哨,辮子繞在脖頸,不懷好意地搭訕:「小娘子,沒人陪著?想近前看輪船嗎?來來,我帶你過去,哈哈……」
林玉嬋退後兩步,轉身就走。
驀然身邊一個低沉的聲音,斥那小工:「走遠點。」
那聲音她已兩個月沒聽到,像拂過江面的第一縷春風,一下激起萬道漣漪。
林玉嬋抬頭微笑:「敏官!你也在啊。」
蘇敏官穿著藍縐夾衫,灰色縐長褂,在這料峭春寒的天氣里不免單薄。然而他的身材頎長挺拔,卻又將那單薄的裝扮襯得端莊而簡潔。腰間綴一枚利落銅扣,大道至簡,更是出塵。
他自然也是來圍觀新船的。
狗男人什麼的,心裡罵罵就成了。真的許久不見,看他氣色如常,全須全尾,沒有像某些別有用心的「友商」傳言那樣已經被巨額負債壓垮……
林玉嬋第一道心情是愉快,問他:「這陣子還好麼?我有點擔心……」
蘇敏官冷冷地打斷,「你怎麼來了?」
語氣很是生硬,有點愛答不理。
小姑娘以為自己不起眼,她在空曠寬闊的碼頭一站,如同荒漠裡開出一朵花,任誰都能一眼注意到。
林玉嬋:「我聽說……」
「誰告訴你的?」
林玉嬋別過臉。晾了她這麼久,還是這鬼態度。她再豁達也不免有脾氣,淡淡答道:「我來看看,我借出去的錢會不會打水漂。」
她指指那魚鷹樣的漂亮輪船,問:「誰的?」
「誰的?」蘇敏官被她逗樂,緊繃的面孔如春水初融,眼角閃過丁點笑意,「你說是誰的?」
他很快地打量她一眼。她這陣子忙,他能看出來。就連瞧輪船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分心想她那點茶葉事。而且她居然以為這輪船是別人的……
「可以近前看看。」
他不帶感情地伸手,向前一指。
林玉嬋琢磨他的口氣,難以置信:「不會是……可是你說過,要拆廣東號,化整為零賣掉,剩一個發動機,裝在燕子號上……」
她一連串問:「這不是燕子號……廣東號哪去了?順利賣掉沒有?洋商有沒有再給你使絆子?你回籠了多少錢?資金還緊張嗎?這船是哪裡來的?你……你都不告訴我……哪怕派個人來告訴我……」
蘇敏官帶著歉意,掃過她委屈的一雙眼。
她真是一點沒變,這一年鍛鍊出的精明和潑辣留給別人,對著他的時候,依舊是一眼到底的善良和純真。
他只簡單說:「忙。」
不知該怎麼面對她,只好忙。
誓是他親口立的,當時的心境還記得。他自覺自愿地放棄了這一生中和任何姑娘可能的親密關係。在那逼仄的馬車車廂里,跟她坦承說破的那一刻,他其實沒那麼醉。遲早是要告訴她的。
那時起,就做好了此後再也不見她的準備。畢竟他這人朝三暮四慣了,自控力有待提高,身邊這小姑娘又格外催人墮落,每次見,都忍不住逗她,親近她,跟她一起幹些離經叛道的荒唐事。
他不信紅顏禍水這一套,所以這當然是他自己的問題,也得他獨自解決。
心底的妄念迴蕩不休,撞上心房一層層硬繭似的殼,壓製得古井無波,唯有留在心底,緩慢而痛苦地自燃。
不過……她今日竟自己找來了。他心中生出一絲隱秘的歡欣。總不能視而不見。
股東提問,也總不能置之不理。
「廣東號順利過戶。銀子是交給官府的,洋行攔不住。」蘇敏官照顧她的步伐,一邊緩行,一邊有條不紊地告訴她,「所有人都以為我要將船送去維修。那些外資船塢和碼頭都已提前通氣,甚至去信歐洲總部,定下統一高價,等我過去狠狠宰一筆。」
他用目光掃過江岸上嫩綠的柳樹,嘴角微微翹起:「他們不知道,我直接去找了之前看好的幾家鐵廠,自稱買辦,談判拆分輪船之事。我特特分了不同的時間段,跟他們速戰速決。等洋人反應過來我並非買辦,要拆的輪船是廣東號,那碼頭裡只剩一個廢架子,船廠和鐵廠的人差點打起來。」
林玉嬋好像聽著交響樂,樂不可支,問:「那蒸汽機呢?」
「汽輪和蒸汽機核心部件完好。但我之前想得太簡單。洋人的蒸汽輪內外配套部件太多,不是隨便都能裝在中式帆船上的,要改裝,費用巨大,得不償失。我乾脆把蒸汽輪機也賣了。旗記鐵廠恰好接到朝廷造軍械的訂單,要得急,於是高價收鋼鐵部件,決定打破杯葛,問我買了蒸汽機,給了這個數。現在他們鐵廠洋商還在內訌呢。」
林玉嬋看到他袖口下的手勢,屏住呼吸。
「這……這基本上回本了啊!還賺了!」
洋人火輪貴就貴在動力裝置。廣東號擱淺報廢,損傷的都是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