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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不料她卻快了一步。說是「和容先生商量」,其實多半是她說服了容閎,一起當這個冤大頭而已。

    蘇敏官嘴角浮起苦澀的一笑,回答她:「怕你趁火打劫,騙我一半股份。」

    「哎唷,蒙您抬舉,開始防我了。」林玉嬋莞爾,「好啊,拿股份換更好,我們可以商量一下。」

    「你看看,你看看。」蘇敏官閉上眼,打個呵欠,低聲長笑,「我要是第一個找你,然後被你扒得皮都不剩,後面的友商有樣學樣,都來分一杯羹,我這些債主全變股東,轉日李先生就得派人來暗殺我。」

    林玉嬋從懷裡抽出個帕子,丟他臉上:「擦擦。」

    醉成這樣了,邏輯還這麼清晰,還能跟她半真半假的逞口舌,果然是欠社會毒打。

    冷不丁,又聽他聲音暗啞,說:「謝謝。」

    她問:「一千六百兩夠嗎?還差多少?」

    不夠。

    蘇敏官將七分醉發揮成十分,假裝沒聽見。

    但她沒那麼好糊弄。過了片刻,又聽到那個清脆的小聲音,俯低了些,猶豫開口。

    「其實還有個招,不知你肯不肯用。」她聲音輕輕的,在窄小的車廂里迴蕩,動聽得像小夜鶯,「廣州的有錢商賈大都捐官,方便做事,你也知道。這裡也一樣。我打聽過,如今的頂戴明碼標價,從五品同知只要兩千兩銀子,四品候補道員也只要六千兩。不論販夫走卒,給錢就行。如果……如果捐個虛銜,換個身份再去貸款,中國錢莊,基本不會有人敢拒……」

    她語氣有些不安,小心選擇措辭,「我也只是隨便聽來,隨便說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當我沒說過……」

    蘇敏官笑笑,輕微地搖頭,感到她的氣息落在自己臉上,細細的,暖暖的。

    「是條路子,多謝你想著。」他話音帶酒氣,也換成輕柔的聲音,說,「不過,不行……我發過重誓,永不入仕,不考試不做官……別告訴別人,秘密……」

    林玉嬋訝異,從沒聽他說過。

    看著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兩頰明顯緋紅,他閉著眼,濃密的睫毛掃著眼窩下方,整個眉骨上下也都泛紅,給他的容色平添三分繾綣昳麗。

    她問:「是天地會的規矩?」

    可明明記得他說過,以前有個十三行商人會黨,姓吳還是什麼,直接花錢捐了個上海道台,然後在他的任上,小刀會揭竿起義,把上海縣城占了好幾個月。

    蘇敏官輕輕搖頭。太陽穴似有一雙千斤墜,將他的意識往黑暗深處推,口齒中的話語逐漸脫離了思考的邊緣,成為本能的袒露。

    「不是……不是天地會規矩,是我自己的……敏官人生有三戒,『不入仕』排第一位……」

    林玉嬋更是失笑。這是小時候被逼學八股太痛苦,逆反到現在?

    抑或是被哪個不靠譜算命先生坑了?

    她看著他那抿著的、漂亮的唇,笑問:「那另外兩戒是什麼呀?」

    蘇敏官忽然半睜開眼,眼中微光如殘月,清冷而透徹。

    他的目光和她相接了一瞬,然後移開,輕聲答道:「娶妻,生子。」

    然後在她瞬間驚愕的眼神中,掙紮起身,橫衝直撞地奔那車廂門。

    被她一把抓住衣袖,「幹什麼?」

    他回頭,帶著十足狂妄的醉意,笑道:「現在你可以踢我下去了……或者賞個臉,讓我自己下去。」

    第113章

    林玉嬋:「回來!」

    她用力一拽, 就把這醉鬼踉蹌拽了回來。車廂大大的一晃。

    寒風刷的湧入。外面車夫一聲抱怨:「坐穩了啊!」

    林玉嬋探身朝外,朗聲吩咐:「先不去虹口。去義興船行。」

    這人沒救了,得讓他的手下先把他安頓一下。她一個人可搬不動。

    輕微的酒勁過去。她裹緊厚棉風衣, 豎起領子, 擋住那無處不在的冷意。

    蘇敏官窩在車廂一角, 手臂交疊在胸口,帶點挑釁的神色, 偷眼瞄她。

    身體頭腦千斤重, 周身好似蒸騰的岩漿,將他灼得只剩一縷魂, 眼中紅霧瀰漫, 只看到一抹清涼的影子。

    他覺得自己像個披了皮的怪物,一朝藏不住, 露出青面獠牙。只辜負了這個純良的小姑娘, 虧她還一直把他當人。

    一時間寂靜難耐, 只有規律的車輪滾動的嗒嗒聲。

    許久,林玉嬋平靜地開口。

    「對了, 明日來取錢趁早。我上午十點要去徐匯, 培訓一下毛掌柜新招的師傅。然後順便看看翡倫。可能要下午才回。」

    蘇敏官踟躕許久, 啞著聲音, 試探問:「你聽到我方才說什麼了?」

    林玉嬋垂眸,微微笑道:「放心, 我不跟別人講。」

    不入仕, 不娶妻,不生子。

    她不知這三道重誓從何而來——肯定不是因為他修行避世。他這人神佛不忌, 連拜關公都拜得虛情假意。

    但她知道,對於一個生活在大清的成年男子來說, 這些跟傳統三綱五常完全悖逆的人生信條,是多麼不容於世。在很多老夫子眼裡,這種辱沒祖宗的敗類,活著浪費糧食,還不如去死。

    蘇敏官確實是在說醉話。但這話他大概已噙在舌尖很久了,此時借著酒意,順勢衝出來告訴她而已。

    她也在一剎那明白了,他此前跟她若即若離,那些看似冷酷彆扭無理取鬧的行徑,病根到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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