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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那是「天香樓」的老鴇,穿得油光水滑,披個毛皮披風,姿態很是富貴。
老鴇本來是陪著紫玉姑娘前來比賽的。見自家表子奪魁,樂得心花怒放,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翕張著發光。
洋教士很有禮貌,其中一人表示自己是醫師,想拍一張紫玉姑娘的裸足照片,純為科學研究,絕無猥褻之念,請花魁脫鞋。
天香樓老鴇開始客氣謝絕,說:「奴等都是要臉面的姑娘家,哪有當眾除鞋的道理!兩位大人也得入鄉隨俗,別為難奴等小門小戶的。」
洋教士深諳中國國情,也不多說,立刻掏銀子。
天香樓老鴇:「紫玉,聽話,脫鞋。」
紫玉當然忸怩不肯,急得哭花了妝:「媽媽……」
老鴇冷眼看她:「脫。」
就是個搖錢樹而已,今日給了她偌大風光,她哪有資格抗議。
一群看客圍過來,喜聞樂見地看花魁落淚。
那老鴇見事情鬧大,又怕惹了洋人,更不耐煩:「不就是照片嘛!你又不是沒照過,現在裝什麼純?你今兒纏這麼狠,裡頭早燒起來了吧?脫了舒服舒服,明天就能走路!快點,速戰速決,回去還有應酬呢——兩位大人,奴叫人按住她,你們快點脫。」
龜公奴婢齊上陣。一幫無賴子聞風而至,流著口水起鬨。
「花魁脫鞋啦!花魁脫鞋啦!免費看呀!」
林玉嬋餘光一直注意著紫玉那裡,等發覺不對勁,紫玉已被拖到僻靜處的棚子裡,繡鞋已脫下來一隻,露出裡面密密匝匝的白布。
兩個洋教士互相看一眼,喜形於色,其中一個展開三腳架。
如今照相術處於起步階段,要想拍一張像樣的人像,模特需要定住不動,曝光好久,可不是咔嚓一下完事。
於是幾分鐘後,那棚子就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住,幾十雙眼睛直直往裡看。
紫玉姑娘絕望地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裡滑出來。
不防這時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沖了進來,擋在紫玉身前,用英文斥道:「你們有毛病啊?沒看到人家不願意麼!我們的風俗就是女人不能在人前脫鞋!」
林玉嬋沒想到,自己也有維護「封建糟粕」的一天。真夠諷刺的。
其實周圍眾人也有不忍的,但在上海灘,洋人大過天,哪裡敢跟他們起爭執,頂多做到搖頭走人。
林玉嬋擋在相機鏡頭前,很克制地說:「請你們走。」
兩個洋教士怒形於色,其中一人撥開她的胳膊。
「Va-t'en, va-t'en!」
林玉嬋:「……」
尼瑪,法國人。
第58章
好在法國教士比較博學, 英語也會點,漢話也會點,比比劃劃地警告她, 他們這是正常的科學探索, 請這位小姐不要無理取鬧。
「況且這位女士已經收了錢, 她是自願的。」教士振振有詞,「我們在中國拍了幾百張底片, 你們的官府也予了特殊許可, 都是合法的。」
圍觀人眾也一片哄鬧:
「這是哪家婆娘,快領回去!這洋人奉命拍照呢!」
「表子脫個鞋而已, 有什麼好擋的, 你給足了錢,她連衣裳也隨便脫哩!」
還有更難聽的:「你又不是天香樓的, 你怎知她不願意?」
大家想的是, 若是一個男人站出來憐香惜玉, 倒還是個風流佳話;一個年輕姑娘亂出什麼風頭,還跟表子共情, 看來也不是什么正經人。
老鴇神色僵硬, 一邊朝洋人賠笑, 一邊對林玉嬋喝道:「姑娘, 看你也是良家,莫摻和這事。你父兄在哪?」
林玉嬋輕輕咬牙。她無意跟這幫看客論理, 她只想速戰速決, 解決問題的源頭。
她遠遠朝蘇敏官擺擺手。他可不能過來,他一來就成「風流佳話」了, 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
「兩位法國紳士,」她飛快地在腦內搜索名詞, 「想必是奉行自由、平等、博愛的人文主義者了?」
歐洲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餘波未散,這些時髦新詞都是法國人發明的。
兩個洋教士挺胸點頭,「可是這跟我們現在做的事沒有關係……」
「這位紫玉姑娘是不是人?她配不配得到最基本的尊嚴?如果是一位法國女士,你們敢不敢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不一樣……她是風塵女子,這是她的工作內容……」
「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照你們的標準也是風塵女子。」文科生無所畏懼,用魔法對付魔法,「如果一位先生自恃付了錢就可以當眾使她解衣脫裙,以為獵奇,這算羞辱還是抬舉?」
《茶花女》於1848年出版,在法國轟動得膾炙人口,這兩位還真讀過,一時間語塞。
「這完全不一樣,」一個白鬍子教士明顯有些惱羞成怒,不顧另一人拉他袖子,「茶花女固然是交際花,可她也是上帝的子民,有著高貴的靈魂……」
「而中國人都是異端,沒有和你們平等的靈魂,不配得到救贖?」林玉嬋微笑,「既然如此,兩位何必漂洋過海前來傳教呢?」
教士臉色一變。
他們不過脫口而出一句話,被她這麼一解讀,完全失去政治正確。若是傳到教會上級,他倆少說也得挨批降級。
遠處鑼鼓聲忽歇,周圍一下子靜得呼吸可聞。
圍觀的一群人簡直比見了鬼還驚訝。一個十幾歲平民小姑娘,敢和洋人當眾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