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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走啦,那邊有熱鬧,咱們瞧瞧去。」

    林玉嬋應了,忽然餘光瞄到什麼,垂眸往下看。

    借著遠處燈燭光,只見蘇敏官方才碰過的桌子腿上,多了一個毛毛糙糙的刻印。

    兩枚銅錢,疊在一起,用炭灰抹出黑顏色。

    她急邁步追上他。蘇敏官指尖正夾著一把剃鬚小刀,裝模作樣地刮刮臉,然後從容收進袖口。

    他假作不耐煩:「阿妹,別磨蹭啦。」

    林玉嬋憶起來,方才他帶著她,在上海老城廂轉來轉去,一會看燈一會看戲,專挑熱鬧的地方落腳,每次都要格外耽擱一會兒。

    她恍然大悟。這才是他興高采烈出來過節的真正意圖。

    大白天的不好在人家店鋪門口塗鴉。黑燈瞎火好辦事。

    選擇人流量多的熱鬧地點,張貼「二維碼」,通告所有被清幫拋棄、找不到組織的會眾,「正版」義興重新開張了。

    (快來交會費呀)

    路邊有隻與民同樂的小狗,叼著半個湯糰叭叭跑,跑到一個牌坊腳下停了,後腿翹起來。

    林玉嬋終於忍不住,拉住蘇大少爺的袖子,緩緩抽出那枚刀片,輕聲道:「我怎麼覺得這小狗有隻失散多年的兄弟,剛剛修煉成人了。」

    蘇敏官先是一驚,迅速奪回刀片,然後臉色黑如鍋底。

    「就你話多。」

    街邊有個西點鋪子,他丟出個銅板,買個牛油麵包塞她手裡。看堵不住她嘴。

    但前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擋住了。只見花燈高掛,一個矮矮的台子周圍掛著彩帶絲絛名人書畫,那上面並排坐著十餘個艷妝年輕女子,頭上珠翠閃耀,全身華服彩衣,腳懸著空,裙擺下踢出一雙雙綴滿珠寶的尖尖繡鞋。

    地上一排燈籠,向上打著光,照得那些繡鞋流光溢彩。

    賞燈的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對這些女子指指點點,肆無忌憚地品頭評足,有大膽的還上去碰。

    林玉嬋從沒見過這場景,但憑直覺也能猜出來——

    「花魁亮相?」

    都十九世紀了,上海灘還有這節目?

    不然,若是良家婦女,即便是節日出遊,誰會坐在那兒不停媚笑,任憑陌生人摸自己的腳?

    果然,花魁面前擺著字牌,上面寫著「天香館」、「雲雪閣」之類的名號,想必是各人的「工作單位」。

    一部橫幅緩緩展開,上面一行龍飛鳳舞大字,林玉嬋看清了最後幾個。

    「……賽足大會」。

    「臥槽。」她頓時有點不適的生理反應,「賽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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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彩台上花枝招展, 引來無數狂蜂浪蝶。小說電視劇里那些「花魁大賽」的瑪麗蘇浪漫場景,在此刻全都化為泡影。

    那些「花魁」的姿色,以林玉嬋的審美來看, 大多平平, 最多中上, 即便是化著濃妝,也沒有一個稱得上國色天香。不是她自吹自擂, 有幾個比自己差遠了。

    更何況那妝面也十分不自然, 鉛粉鋪得厚厚,整個臉白成一張紙。大約是為了不掉粉, 花魁們也不敢做太多表情, 只是抿著一張張櫻桃小嘴,僵硬地笑著。猛一看去, 台上如同擺了一排限量版的精緻玩偶。

    但是圍觀人眾卻一個個蜂擁而至。眾人對她們的臉蛋只是一掃而過, 如醉如痴的目光卻集體向下, 集中在她們那若隱若現的繡鞋上,宛如明星腦殘粉。

    容貌是天生的, 然而腳大腳小是可以後天改變的。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 這種「以腳為美」的審美觀, 給了無數閨閣女子一個虛幻的希望:只要對自己足夠狠,就能得到男性的認同。

    而腳大的女人, 是因懶致丑, 不值得同情。

    這個邏輯經過幾百年篩選強化,已經成了多數人的生物本能。

    花魁靠賣相吃飯, 纏足纏得更是比尋常人精緻。眾百姓難得見到如此完美的足型,平時要掏錢才能看, 今日免費觀賞,豈能錯過?

    一個司儀打了雞血似的宣布:「都來下注呀,買定離手,『愛蓮會』十位士紳老爺評出的南市花魁狀元,押中有獎!」

    異色的燈籠光怪陸離,時新的樂曲纏綿曖昧,遊客們像在賽馬會賭馬一樣,紛紛掏錢買票。

    十位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作為評委,湊在花魁的腳邊聞、看、摸、捏,煞有介事地互相討論。其認真程度,猶如老中醫之望聞問切,又如愛國商人鑑定流失古董,值得全上海人民給他們發個勞模錦旗。

    只有兩個洋教士,帶著相機三腳架,看樣子也是誤撞進來湊熱鬧。他們的反應比較正常,手杖拄地,使勁伸著脖子看,又是好奇,又是輕微的厭惡。

    林玉嬋也好奇這「賽足」能賽出什麼花頭來。但她又為這種好奇而感到慚愧。用別人畸形的肢體作為玩賞的主題,良心上過不去。

    況且對她來說,那就是一雙雙顏色各異的怪鞋,實在辨不出美醜來。

    她正瞪大眼看,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扯。

    「有什麼好看的。」蘇敏官很冷淡地說,「繞過去吧。」

    林玉嬋有點辨不明這位古人的態度。他並沒有像別人似的趨之若鶩,也許是顧忌身邊有個姑娘?

    她指指那橫幅後面的大酒樓,輕聲說:「那裡人多,擠過去,也可以去標記一下。」

    他思量片刻,「算了。豫園裡有一個標記應該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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