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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他坐在冷板凳上眯了一覺,覺得全身關節生鏽,哪哪兒都酸疼,提前衰老六十年。
見她下床,他不管不顧,先一骨碌滾上去,攤開手腳伸個大懶腰。
「阿妹,」他手枕頸後,看著林玉嬋鼓搗門鎖,慢悠悠地說,「書桌上有義興船行這些日子的黑帳,還有勒索過的商家名單。我檢查了一下,櫃裡的現銀倒是跟帳面對得上。」
林玉嬋回頭,「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他當然不好意思說是挽留,只得再婉轉地說:「我的意思,船行的人只能留一半,起碼那些抽大煙成癮的,得想個法子打發掉。就算如此,現銀怕是支撐不了一個月。」
林玉嬋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抿嘴一笑:「所以?」
蘇敏官氣得牙癢。他就差把「幫幫我」幾個字寫在臉上,這死妹丁跟他裝傻!
他只好收起一身懶筋,跳下床,大步走到她跟前,別有用心地擋在她和樓梯之間。
「晚些走啦,我請你飲茶。」
林玉嬋遺憾地指出:「上海沒有飲早茶的習慣。」
蘇敏官臉色一黑。他枉來上海灘個把月,活動範圍僅限幾艘船,十里洋場一眼沒看過,實在是可憐。
這麼一想,她也不忍心跟他把話說死:她自己的生計還沒著落呢,沒工夫提著腦袋幫他經營黑幫。
她想了想,笑道:「洪順堂下金蘭鶴,地結桃園四海同——你要是不適應現在這種一呼百應的日子,可以回怡和洋行呀。就說你生了次重病……」
你不是好犀利麼?自己想辦法!
他被她這話激起了傲氣,微微一勾唇角,轉身從枕頭邊拿出半包雲片糕,丟進她懷裡。
他說:「多久沒吃東西了?路上墊墊肚子。」
林玉嬋接過,又聽他說:「今日除夕。」
她「嗯」一聲,莫名覺得落寞。
本該是闔家團圓、辭舊迎新的日子。她一個人在大清朝挑戰地獄模式。
還帶著個持續掉血的debuff。
隨後想到,對百多年前的古人來說,這個日子意義更大。
無父無母的蘇家小白,不也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熱熱鬧鬧布置起來的家。
只有個燙手的義興船行,一群表面忠誠、其實各懷鬼胎的癟三,稍有不慎就是泥菩薩過河。
正想著,就聽他說:「我昨日已賞了銀元,打發船工幫眾們回家過年。今晚船行應該無人,年夜飯只有我一人吃。」
他說話時容色平靜,帶著些微自嘲的笑。林玉嬋眼眶有點酸了,忽然想到他帶她逃命,中了「泥彈」,躺在紅姑船里昏迷的模樣,和現在一樣,很是落寞可憐。
就忘了他昨天手有多黑,只剩下心疼。
蘇敏官微笑:「同鄉阿妹能不能賞個臉,一起過個年?我對這裡不熟,地點你定。」
林玉嬋當然也不想孤零零過年,馬上答應,笑道:「五點鐘,我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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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回宿舍之前,特地繞到博雅洋行看一眼。
昨天昏昏沉沉的,醒來才意識到好像把容閎學霸放了鴿子。而且當初的約定是過了宵禁就請他報官。不過昨夜巡捕房毫無動靜,風平浪靜得如同放假。
林玉嬋知道自己畢竟還是太年輕。義興船行既然能橫行霸道那麼久,在巡捕這裡肯定已經是「註冊備案」,不會有點動靜就過來查。
所以容閎的報警大概也是石沉大海,幸好。
但畢竟容閎好心攬事,陪她冒險,她必須去道個歉。
走進西貢路才發現,洋行大門緊鎖,門口疊著幾個行李箱。花園裡支著把陽傘,容閎正兩眼放空,躺在上面抽雪茄讀書,也不顧冷風颼颼的。
「林姑娘,」他看見她,先跳下躺椅跑過來,抱歉地跟她打招呼,「我惦記了一晚上,你平安回來就好。看來你說得沒錯,這些□□果然是盜亦有道,哈哈——你那人質朋友還安全麼?」
林玉嬋忙說一切都好,定睛一看,嚇一跳。
往日溫文爾雅的大善人學霸,今日鼻青臉腫,眼睛是黑的,頭髮是亂的,連夾雪茄的手指頭都紅了。
「容先生,你……」
容閎蜷起手指,將手背在身後:「沒事,養幾天就好。」
她不依不饒:「誰打的?跟我有關嗎?」
「那倒不是,」容閎這才告訴她,憤憤地說,「昨天我不是等你麼,本來好好的坐在長椅上讀書,到了不知幾點鐘,來了幾個洋人巡捕,說是要宵禁,非得趕我走——你也知道,租界裡的宵禁令主要是針對那些無業游民和混混,正經華人和洋人不受限制,不然洋人還怎麼夜夜笙歌的跳舞呢?——若放在平時我也就走了,但昨日想著還得等你,就解釋了兩句,拿出護照來給他們看。誰知他們上來就給我一拳,指著我的鼻子說什麼,只要是黃皮膚吊梢眼的,不管是何國籍,他們都管得。我那氣啊,蹭的一下就上來了……」
林玉嬋倒抽一口氣:「您趕緊跑呀。」
租界裡的洋巡捕,哪天上街不是橫著走,看哪個中國人不順眼,揍上一拳一腳,沒人敢有怨言。
容閎一挺胸:「我和他們打起來了。」
隨後他回味似的,翹起嘴角一笑:「幾個洋鬼子大概從沒遇到過不聽話的中國人,懵著被我揍了好幾下,這才想起來還手。我寡不敵眾,被打了一頓——不過也痛快!你別怕,我只蹲了半小時班房,就讓朋友撈了出來,幾個巡捕還給我道歉呢!你看。」